翌日王殿之上並無周焉人出現。於是果然有人議起雪晴然之事。所言不過她以什麼身份入藻玉宮。雖則雪親王遺願要求不立其女爲正妃,但橫雲人歷來敬仰蓮花公主,是冬雪災,尚有無數人日夜只在蓮花公主祠中祝禱,若果然只許她爲側室,怕傳出去民心不安。再者雪王府一脈凋零殆盡,只剩孤女,不加撫卹未免不仁。更兼端木蕖珊身份低微,即便雪親王以罪臣之身死去,也輪不到她位居雪晴然之上。
在爭論中,甚至連蘇尚書也竭力贊成雪晴然爲夏皇子正妃。自然他只是單純希望藻玉宮儘快淪爲徹底的冷宮罷了。
王殿上所議之事,通常總不過國計民生,政治得失。將後宮之事拿到殿上來公然議論,本是件滑稽事。然而這件事多多少少和社稷沾上了一些關係,更比賑災事宜有趣許多,皇帝又不曾開聲阻止,因此百官難免越說越起勁。甚至有人開始議論說雪晴然過於貌美,若做正室怕會生事端云云。
千霜終於忍不住道:“父皇,王城雪災嚴重,爲何不先商議賑災之事,卻要在此家長裡短爭論不休?雪皇叔已死,與其將他女兒嫁到宮中,不如早些替他收殮入葬。他縱有千般錯處,也有無數血汗功勞,不應到現在還放在城上示衆。”
羣臣頓時默然。這番話除卻千霜,無人能說。旁人縱然說得再委婉,恐怕也還是要觸犯聖怒。
殊不知,千霜說這話時,亦是臉色漸漸泛白。因他每說一句,身上痛楚就多加一分,那是他違逆了父命的證明。
皇帝說:“恃功而驕之輩,最令人不齒。雪晴然亦有此嫌,不宜居正位。端木氏女雖出身不高,但溫良嫺淑,對橫雲忠心無二,反而更好。”
千霜切齒道:“她的身份並不適合在雪晴然之上,既然忠心橫雲,兒臣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皇帝詢問地看着他,千霜說:“三皇弟的婚事屢被提上朝堂,卻從來無人提二皇弟。輕楊本來體弱,當有個溫淑良人在旁服侍,年紀又長於流夏,這端木小姐不正合適麼?”
滿座寂然且愕然。楊皇子生而體弱多病,二十幾年間常常臥牀而居,更有數次病危將傾,宮中給他準備壽衣棺槨倒比給皇帝準備得早。衆人看他不過是
當一個廢人看,縱然他是皇子,也沒有誰願意將女兒送到他身邊等着守寡,更不要說還有可能直接守活寡。
夏皇子已經對殿上議論一忍再忍。此時聽千霜所言,曉得他是將楊皇子推出來報復蕖珊。不僅沒有一點要爲楊皇子考慮的意思,實在也是一樣將他視作廢物。
饒是他,也無法再忍。遂微微一笑:“若說年紀,太子最長。父皇,皇兄已說得這樣明白……長兄不完婚,我們怎好在前。”
滿朝釋然且欣然,覺得夏皇子真是一語中的,太子拐彎抹角提起楊皇子,果然還是因爲自己着急了。立時就有人開口道:“那不知太子是否有--”
千霜乾脆地說:“我除了雪晴然,誰都不娶。”
不等衆人回過神,皇帝已怒道:“千霜!”
隨着這一聲怒喝,千霜身子亦跟着晃了幾晃。可他終不肯改口,直咬得嘴脣滲出血來。
皇帝長嘆一聲:“你二人素來和睦,今日竟會爲一個女子,在王殿之上如此不成體統。”
夏皇子在御側多年,聽到他這樣說,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忙說:“父皇,兒臣不知皇兄有這等想法。這本是後宮瑣事,不宜在殿上爭論。既然皇兄有此意,還是私下再議爲好。眼下大雪成災,賑災事宜迫在眉睫,還是先商量正事要緊。”
羣臣紛紛點頭稱是。皇帝亦點點頭,淡然道:“如此,先議賑災之事。傳旨,賜死雪晴然。”
安靜。
“你們,沒聽到我的話麼?”
夏皇子慢慢走到玉階前跪下:“父皇,她若死了,萬一皇兄當真不再他娶,是斷斷不能再將她活過來的。還是遂了皇兄的意思,將晴然……給了他吧。”
皇帝看着他,聲音中有隱隱的惱怒:“給了你,你們要爭。給了千霜,還要將她推上妃位。你們的心思,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此禍國殃民的女子,我怎能再讓她留在你們身邊!”
夏皇子覺得自己像是正站在薄冰上,不知哪步邁出就要落水,卻又必須馬上走出去。目光幾轉,終於輕聲說:“她若死了,民間有怨。父皇便是不放心我和皇兄,也不至爲此要了她的命,平添煩擾。至多,將她關起來就是。”
皇帝長嘆一聲,揮了揮手:“將雪晴然關入藻玉宮地牢,鑰匙交與羽華。”
雪晴然於睡夢中驚醒,看到夏皇子握着她的手跪在牀前。她喃喃道:“流夏,你累不累……”
夏皇子溫和地笑了:“我不累。但是我要出去一陣,也許要很久才能回來。”
“你要去做什麼?”
他微微低下頭:“我要去和父皇商議一事。”
雪晴然頓時合上眼。許久才冷聲道:“商議,對他而言是沒用的。”
夏皇子仔細爲她掖好被子,默默看了她片刻,方帶着微笑低聲說:“但我一定要去。”
雪晴然閉着眼沒有應聲。夏皇子指尖在她臉頰上輕觸一下,起身離了鳳簫宮。外面依然風雪不歇,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雪晴然忽然覺得這腳步聲似有些熟悉,讓她竟有了一絲溫暖的感覺,不禁微微睜開眼,靜聽他離去的腳步。直到四下無聲,她才又向夢中去尋安寧了。
然而夢中也早已只剩水寒砭骨。她輾轉幾回,又醒了過來。室內一派幽暗,想來天色已晚。她掙扎着想起身,只得一半又撲倒在枕上,渾身上下都沒有一點力氣。
她靜靜歇了片刻,竭盡全力撐起身,咬着一口氣離了牀榻,搖搖晃晃走到門前,凝神傾聽遠近聲響。
院外守着許多侍衛宮女,其中有兩人甚至就在廊下。一宮上下並無許多聲響,只信皇妃處有些聲音。她玄術倒未因體弱而受損減,可清晰聽到一個宮女發顫的聲音在急速講着什麼。
“……本來無事,然太子不知爲何出言爭奪公主,陛下以爲公主媚惑皇嗣,便要賜死。皇子好說歹說,陛下才答應免死,要將公主關入藻玉宮……御醫說公主病重,去了那地牢恐怕就再難出來了……皇子苦求陛下,願立端木小姐爲正妃,生死不與公主相見……”
信皇妃急道:“流夏……他怎會這樣傻!”
宮女聲音裡帶了哽咽:“陛下已應下了,但他責備皇子不識大體,當場賜了杖刑!皇妃……皇子到底有什麼錯處,要受這等折辱啊!”
良久,信皇妃悲道:“流夏,都是我做母妃的連累了你!”
風雪寂寂,淹沒了她的悲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