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華院中這些日子卻正鬧得雞飛狗跳。自從駙馬未留一字音書,突然不辭而別後,羽華受不住獨自住在空蕩蕩的府院裡,帶着隨從侍者回到宮中幽居。不想此事令整個藻玉宮連同皇帝都大失顏面,她回了宮中反而受罪。再搬出去卻又更加沒意思,百般絕望之下,這兩日索性不再進食,只坐在屋中等死。所有前去勸解的宮女一律被拖出去打二十下板子。
宮女們無可奈何,怕她真的出事,便去告訴了寧皇妃。不想寧皇妃當即怒道:“一羣飯桶!公主不吃飯,你們也別想吃飯!從現在開始,你們輪流去勸公主,勸不成就拖出去打!”
藻玉宮上下於是哀鴻遍野。勸,被羽華打板子,不勸,被寧皇妃打板子。這不過是個捱打時誰先誰後的問題罷了。第一天便有大半侍從被打,翌日下午羽華吩咐下來,誰再去勸,由二十板升到三十板。
於是大家又紛紛退後,寧皇妃見狀,當即把自己這邊的板子數升爲三十五。
侍女們行將崩潰,羽華貼身的兩個侍女尹翠暖和尹碧秀原是親姊妹。翠暖怕妹妹捱打,更是抱着碧秀就要哭出來。混亂之中,突然想到什麼,立即放開碧秀,悄悄跑到了羽華房門外,一把拉住守院的侍衛:“玄明,救救我妹妹……”
玄明抽回袖子,並不看她。翠暖低聲說:“求求你,今天這樣下去,藻玉宮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黴。碧秀她才十二,那麼多板子會要了她的命。玄明,求求你……”
玄明依舊不說話。翠暖撲通一聲跪下,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襟:“玄明,救救我妹妹,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玄明不爲所動地說:“你沒什麼可給我的。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死了也不關我的事。”
翠暖說:“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平時對碧秀最好了……”
管事女官的聲音就在此時隱約傳來:“碧秀!你去!”
翠暖嚇得面無人色,一急之下口不擇言:“玄明,我知你對碧秀好,是因爲她長得像你未婚之妻姜鳳!你今天救下她,我便求皇妃將她許給你!我一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滾!”
碧秀正戰戰兢兢端着茶點走進院子,卻看到她姐姐被玄明一把甩下臺階,滾出幾步遠才停下。頓時又急又怕地跑過去:“姐姐,姐姐!”
翠暖強撐起身,仰頭望去,看到玄明臉上又恢復了漠然的平靜。只是那平靜掩飾不住他眼中悲色。她嘆口氣,對碧秀說:“姐姐沒事,咱們倆一塊進去吧。”
碧秀壓低了聲音道:“現在進去就是死,姐姐你留下……”
翠暖哭道:“傻丫頭,兩個人一起捱打,纔不會覺得那麼疼。”
兩人遂一起走上臺階,翠暖摔得厲害,身子微有些晃,只得強打精神。正要開門,卻聽玄明說道:“若再提我從前事,一定讓你摔得更慘。”
說罷接過碧秀手中托盤,推門進去了。
兩人愣了半天,翠暖突然笑了,一邊笑
,一邊卻又落下淚來:“這人真是的……”
羽華披頭散髮地倚在牀頭,聽到開門聲,立即喊道:“滾出去!打三十板子!”
玄明說:“那該打的人現在可不在院子裡。”
羽華一驚,擡頭見是他,先愣了愣,旋即恢復了原樣:“出去!”
玄明將托盤放在桌上,依然沒有出去:“外面打板子打得熱鬧,公主不去看看麼?現在那些人個個都比公主哭得慘,公主看了心裡一定會舒服許多。”
羽華沒動,卻也沒說話。玄明又說:“不出去也好。寧皇妃說了,公主不吃飯,誰都不許吃。現在那些人眼睛都是綠的,公主若出去,他們絕對會像看包子一樣看着公主。”
羽華雖不想笑,卻忍不住笑了一聲,自嘲道:“你現在看我,也覺得是個包子麼?也覺得是個人人嫌棄的包子麼?”
玄明說:“想必是個有毒的包子。”
“討打!”
“若打了我就開心了,那求公主打死我。”
“你以爲我不會打你?”
“會。咱們現在就出去,公主好看着他們打我。”
“你是真以爲我不會打你吧……”
羽華一邊說,一邊真的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卻眼前一花,又跌坐回去。太久沒吃東西,她到現在才感覺到頭暈眼花的飢餓。方用一隻手撐着頭,卻突然嗅到一絲甜香。沒等擡頭看清,已經有一勺東西進了嘴裡。她含着一勺杏仁豆腐,惱怒卻含糊不清地罵道:“奴才!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覺得含着東西罵得難受,連忙將豆腐嚥下,沒想到一轉頭又是一勺。
“你--”
有食物果腹的感覺畢竟是好,羽華雖罵了幾句,卻終是停下來,任玄明把點心送到她口中。要不了多久,碧秀端來的茶點竟是一點不剩。玄明斂了笑容,將杯盤碟碗收拾好就要走。
“給我站住。”
“公主可是要去看我受罰?”
羽華說:“我是要看,但我還沒想好要打你多少板。你敢對本公主如此無禮,打多少怕都是輕的。”
玄明回過頭道:“公主饒了我吧,再不敢了。”
“不敢了你還笑?”
“對不住了。”
羽華一笑,隨即笑容隱去,輕嘆了一聲。停了半晌,才自嘲道:“我從來到這世上,還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嘆氣,玄明,你真有福氣。”
玄明說:“公主,若要出氣,可要先找對了人。今天時候不早,公主先歇下爲好。”
說罷端起空了的托盤,走出房去。一出門,卻見滿院宮女侍從都跪在地上。階下站着的人擡起頭,安安靜靜地看着他。風吹起她輕軟的額發,晃得那眼神也有些迷茫。
他怔了好一會,方纔快步跑下臺階,在她面前雙膝跪下:“見過公主。”
雪晴然進院已久,早將屋中種種聽得清清楚楚。卻直到玄明跪在面前,才終於回過神來
,輕聲說:“怎麼羽華姐姐忘了是她叫我來的麼?”
玄明聞言回頭看了門前宮女一眼,翠暖立即起身去屋裡通報了。雪晴然見得這情形,不禁微微笑了。他竟連到了這藻玉宮,也還是這樣打點上下的角色。這個喜歡在人前慎重低頭的人,他的十指究竟可以理清多少千錯萬繞的絲線。
“你們這些奴才,個個都耳聾眼花了?竟連這樣的事也不上心。”
這個聲音突然響起,雪晴然方記起身後還跟着寧皇妃的侍女金墜。她開口不但是對玄明,更是對着這滿院上下。
“蓮花公主已得聖上諭旨,不日便將前往蘭柯和親。可不是文淑公主捨不得,要留妹妹在宮中住着的麼?”
聽了這句話,玄明突然擡起頭,難掩眼中震驚。他雖身在皇宮之中,卻被拘於藻玉宮,難以知曉朝堂上的事。和親二字突然從天而降,簡直無異於晴天霹靂。
雪晴然觸着他那眼神,即刻笑容盡失,錯開目光去不看他。九霄的聲音在腦海裡迴盪,帶了三分笑意:你背後那朵紅茶花,是誰刺上去的?
那血色茶花固然是雲錦花刺在她身上,但她不是千紅的一員,豈會無故選這樣的一朵花留在身上。當日雲錦花百般拒絕她的請求,最終卻被她纏不過,只得說:公主,忘與不忘,唯心而已,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並非忘與不忘的區別,因爲她沒有這樣的選擇。她這樣做,不過是徒勞地抓着分明抓不住的幻影罷了。
房門開了,羽華倚在門口,面色和雪晴然一般蒼白,目光卻帶了閃閃恨意。她居高臨下地一笑:“三皇兄竟會將你拱手讓人。難不成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逢場作戲麼?還是說……他已厭棄了你?”
雪晴然說:“並無婚姻約定,何來讓人之說。未曾不辭而別,焉有厭棄之意。”
羽華聽到“不辭而別”四個字,知她是在說君顏,立時挑眉恨道:“是了,雖有夫婦之實,卻無婚姻約定。早年教導我德行的先生倒講過這樣的故事,那故事裡的女子因壞了門風,被活活打死了。只是今日竟連雪皇叔也捨得將妹妹丟到宮中來了,這卻奇怪。可是他離開王府太久,急着去和王妃郡王一家團聚了?”
雪晴然念着玄明此時就在一旁,若說錯了話怕又要連累他,便只對羽華淡淡一笑:“姐姐好不容易吃下些東西,怎好將體力都耗在與我說話上?還是回去好生歇着吧。”
羽華仍要開口,卻聽金墜笑道:“究竟是誰能勸動公主進食的?咱們可要叫到皇妃面前去,好好獎賞一回。”
她說話的時候卻分明是咬着牙的。雪晴然正想轉開話題,就聽羽華說:“我想吃時就吃了,並無人勸。有什麼賞你自己留着吧。”
說罷卻白着臉往屋走。金墜一笑,並不壓低聲音:“公主這樣子,正該親自去皇妃面前坐一會。”
羽華腳步生生頓住,聲音裡是壓不下的忿恨:“翠暖,帶蓮花公主去客房住下!給她倒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