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周焉王城中的人依然記得那一天的光景。
木槿花開得正好,夏日陽光是周焉少有的光輝耀眼。王宮門開,沉重的吊橋發出軋軋聲,慢慢落下,連起了恢弘的王宮和凡俗世間。年輕的雲王一身捻金流雲玄衣,懷抱着一個瘦弱得像要被風吹走的白衣女子,一步步緩慢地走過古老吊橋,踏入了橋這邊的紛亂紅塵。不用馬車,不用隨從,他從始至終將她小心抱着,慢慢走過整條街道。有些眼尖的人瞧見了那女子的容顏,清瘦蒼白,卻安詳靜好,如同一瓣蓮,淺香輕掠。
雪晴然知道有許多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並不覺得窘迫。她想要這世上所有人都來見證這一天的陽光,見證他的溫柔目光。那麼遠的路,她好幾次想要自己走,玄明卻總不肯。她想起從前病中,雪親王也曾這樣抱着她,一步步走上紫篁山去,心疼得她淚落如雨。
春去秋來幾多愁,苒苒物華休。
她在陽光中睜開眼,雖然是夏天,周焉的天氣也還是清清涼涼。玄明臉上並無汗水,腳步也還是那麼輕穩。她慢慢伸手勾住他的肩,在他滿身微苦的馨香中再次合上眼。
如果這條路沒有盡頭,該多好。
行館中梔子花遍開,芬芳馥郁。玄明走到花下,忽然停住腳。雪晴然擡眼望去,他一笑,終於將她輕輕放下,一手挽着她,一手摺下枝花簪在她發間。
雪晴然安靜偎依在他身邊,亦對他笑了:“我病了這麼久,不好看吧。”
他低下頭來,喃喃地說:“好看……”
便將落花般輕緩的親吻落到她脣上。輕風拂過花間,撩動起清甜的香。純白的花瓣落到發間,落上衣袂,落到靜止的時光裡。
許久,玄明慢慢離開她,想要直起身。剛一動,便被她急急環住。她略有些笨拙地觸到他的脣,也回給他一吻。她曾無數次夢到過這樣的情形,卻從來不敢真的付諸實施。她有多少次輕易放開了手,又因此飲下多少血淚。今時今日,在這翩躚落花下,異國行館中,她終於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永不會再放手,永不會再和他分開。
玄明微微驚了一下,因他未
曾想到她也會來親近他。這是他一生中遇到過的最生疏的一吻,卻吻得他心也化了。他依稀記起幼時曾在雪山見過一種花蜜,金澄通透如同最璀璨的陽光。他有些疑心此時周身灑落的都是那蜜,甘甜芳醇的氣息浸得他頭暈目眩。他一邊擁住她,一邊在心裡傻傻地想:以後除了她,無論再有誰來親他,都絕對不許。
來來回回也不知親了多久,雪晴然仰頭仰到累了,這才迎來了姍姍來遲的羞赧之心,紅了臉低頭。玄明在她額前落了最後一印,方含笑牽起她的手,離開花樹下,向着從前她住的屋子走去。
屋子裡的人聽到聲音迎出來,依然是奉悅和棠梨。兩人出得門來同時怔住,因在他們眼裡,玄明對雪晴然歷來恭敬有加,卻無半分逾禮。如今多久不見,他們竟如此親近地攜手而來。
奉悅立時睜圓了眼:“雲王,她不是嫁給了禮王麼?怎麼還會在這裡--”
雪晴然尷尬地低下頭。玄明說:“奉悅,收拾起你的東西,回王宮去。從今以後,永不想再見你。棠梨,請你陪着奉悅回去,並告訴國後我方纔所言。”
說罷帶着雪晴然走進屋去,順手將門帶上。
雪晴然訝然道:“爲何要說這樣傷人的話……”
玄明暖暖一笑:“誰欺負你,我就欺負誰。”
“奉悅只是喜歡你吧……”
“你沒看出她是個女孩麼?”
雪晴然驚訝得頓時閉嘴。過了好一會,才認真點了點頭:“恩,我也不想再見她。”
兩人相視笑了,不再琢磨此事,安心坐下。玄明想起一事,遂取出墨蓮巾。雪晴然忙說:“我來。”
她站起身,鄭重地將那塊巾束在他發上,看了又看。直到確認不會鬆下來,才點點頭放開手。
“蓮兒……”玄明輕輕喚了她一聲。
雪晴然認真看着他,面上帶了一抹少有的動人嬌憨,彷彿接下來他說的任何話,她都要當做寶一樣小心地記住。玄明仍然覺得眼前一切令人幸福得眩暈,好一會才能穩住神開口。
待要開口時,又有千言萬語涌到脣邊,不知先說什麼好。他想告訴她,那
個硃紅手串原是他爹孃定情的信物,他爹親口說過要給自己的兒媳留着。他又想讓她知道,其實當初在橫雲皇陵中,雪親王已經說過要將女兒託付給她。他還想講給她,雲家在蘭柯有一座百年老宅,是個最最安靜的好地方--
然而到最後,他只是輕聲說:“讓我……做你的夫君吧。”
雪晴然動也不動地看着他,脣角漸漸點染起一個溫柔笑顏,淚水卻同時涌入眼眶,旋即連成串,如雨般滾落臉頰,打溼襟上。
玄明急急將她擁入懷裡,低聲說:“我再不會做令你傷心的事了!我們,我們不再分開了……”
雪晴然緊緊抓着他的衣襟,早已泣不成聲:“就算遇到再難的事,你也不可以再丟下我,一個人去硬撐。”
“好。”
“遇到再爲難的情形,也不準再去親近別的女子。”
這句話突然將話題轉向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玄明呆了一呆,連忙應道:“就算刀刃抵在身上,也一定看都不會多看。”
雪晴然含淚擡起頭,有些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臉頰,孩子似的認真問:“喜歡你的人那麼多,你一個都不會看麼?”
玄明特別想辯解一句,告訴她這世上恨他不死的比盼他青睞的多了不知多少,也只有她纔會對他那麼好。但看她十分在意的樣子,便只鄭重點了點頭:“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都不做。我是你一個人的。”
雪晴然也點點頭表示相信,然後撐起身,做記號似的在他脣邊親了親。
“好。”
玄明低頭幫她擦去面上淚痕。她的臉色依然不好,整個人都像新雪般蒼白,可她那雙清冽明媚的眼眸卻帶了些少有的歡喜。每當他們離得這樣近,她便會全無意識地抓着他的衣服,帶一點連她自己都沒有留意到的滿足。
他從前不是沒看到那份滿足,可他一直參不透其中真意。其實一切很簡單,若無雲壤之別的身份,他本該從一開始就明白一切。她爲何惱恨與他嬉笑的侍女,爲何不許他跪在面前,爲何總是在他面前自亂陣腳,他早該明白。
從前辜負她的,從今以後,千萬倍彌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