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漸消,殘月上梢頭,公主府內張燈結綵,越發熱鬧。長廊欄杆上,許櫻哥半倚在許杏哥身旁,安靜地看着院牆角落石缸裡的那一枝半殘的荷花。許杏哥並不言語,只將手裡的紈扇輕輕替她搧着,豎起耳朵聽屋裡的動靜。姚氏與康王妃已經在裡面密談近一個時辰卻還沒出來,難不成真要便宜那惡棍?可若是不嫁,誰還敢娶?難道許櫻哥要像當初那位苦命的姑母一樣,孤身守上一輩子?許杏哥悄悄看向安靜得出奇的許櫻哥,由來打了個寒顫。
許櫻哥注意到她的神色,翹起脣角低聲道:“姐姐不要替我擔心,這事成不了。”
許杏哥氣急:“你懂得什麼?!你這個傻子!”
許櫻哥笑笑,並不辯駁。她什麼都知道,什麼結果都想過,這不是太平盛世,活下來不太容易,想要活得好更不容易,事事順心?萬事如意?怕是龍椅上的那位也還不能。先避過去這一關,明日又有明日的說法,難道她兩輩子都要黴到底不成?
忽聽水晶簾子發出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姚氏板着臉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厲聲道:“回家!”接着武夫人快步追了出來,想勸什麼終究是沒說出來,只沉聲吩咐許杏哥:“陪着你母親和妹妹回去罷,明後日我再使人去接你。”
姐妹二人不敢多問,一左一右地將姚氏扶住了往外走。惠安郡主從一側小路上追上來道:“母親脫不開身,特意使我替她來送夫人,又有話要傳。事已至此,該當如何,還請夫人同許大學士三思。”
姚氏仰着頭淡淡地道:“有勞公主殿下掛心!該當如何,妾身有數!”言罷仰頭離去。
許府大門前一切如舊。兩扇久經風雨的朱漆大門仍然陳舊黯然,門房照舊的安靜老實,僕人們也還照舊的各司職守。沉默而不多語。但自二門後,整個氣氛便再不復平靜,往常裡時不時提着燈籠走動的丫頭僕婦們不見影蹤,四下裡一片黯淡靜寂。許衡與許執立在花徑盡頭,神色平靜地迎接着姚氏、許杏哥和許櫻哥。
姚氏看到丈夫和兒子,眼淚忍不住再次流了出來,張口欲言。卻是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
“我已聽大媳婦說了。”許衡嘆息一聲,拍拍姚氏的肩頭,又溫和地摸摸許櫻哥發頂,輕聲吩咐許杏哥:“陪你妹妹回房歇息去。”
許櫻哥仰頭看着他低聲道:“父親,我……”
許衡溫和地道:“你是否問心有愧?是否後悔?”
許櫻哥直視着他。堅定地搖頭:“不愧,不悔!”這世道上就是有那麼多的不公平,古今皆同,她可以務實地承認並接受這種不公平,但在精心細算之餘,做人還該保留幾分血性纔是,不然與螻蟻何異?
許衡便笑:“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我許家的女兒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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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執也給了許櫻哥一個安撫的笑:“二妹妹沒丟家裡人的臉。”
許櫻哥立在路口目送許衡夫婦並許執離開,對身旁的許杏哥微笑:“走罷。我請姐姐吃好吃的。想必姐姐今日也沒吃好?”
許杏哥狠狠一戳她的額頭:“你個吃貨,就光想着吃。”言罷也笑了起來。
“你是說,康王妃向你提親了?”燭光搖曳下,許衡緊皺雙眉,探詢地看向姚氏。
姚氏怒道:“她並不是誠心誠意的,更像是爲了表示康王府其實很講道理一般!話裡話外都嫌櫻哥脾氣不好。動不動就喊打喊殺,怕傷了她寶貝兒子。真是笑話,難道要我們家孩子被人欺負卻不許還手?”
許衡慢條斯理地道:“夫人的意思是要他們非得追着求娶櫻哥纔好?”
姚氏沒好氣地道:“我哪有這個意思?我不過是氣憤他們欺人太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當今之世,命如草芥,做人不如做畜牲,能勉強留着臉面活下來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許衡捋了捋鬍子,平心靜氣地道:“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之前又發帖子又叫櫻哥去相看,定是起了心的,若非意外,他們來請旨強娶,你待要如何?想鬧都沒機會。你瞧,現在櫻哥不是還好生生地活在我們面前?這便是大善。今日永遠也猜不到明日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不如順勢而爲。”
姚氏想了一回,道:“那我得早點睡,明日還有硬仗要打。”
康王府。重重簾幕之中,一盞產自越州的精美珠燈散發着十分柔和的光芒,張儀正仰臥在睡榻之上,沉默地聽着身邊的康王妃說話:“你姑母還是決意要娶王家六娘進門,肖令尚且不知此事,但也未必將來不知,倘若他被人挑唆要尋你麻煩,你總要讓着他些纔是……”
張儀正冷笑道:“憑什麼要我讓他?我又沒碰王六娘!我們清清白白的。說來還是他們自己門戶不嚴,讓小人鑽了空子,我差點就被害死,怎地倒成我欠他的了?”
康王妃見他太過暴躁,不悅地垂了眼一言不發。
張儀正見她不搭理自己,漸漸安靜下來。
康王妃又晾了他一陣子方道:“我們是一直沒承認,王家六娘也一口咬定沒見過什麼男子,倒反過來問你七嬸是什麼意思。可你七嬸一口咬定親眼瞧見你碰了王六娘,你從那裡面跑出來時又被好些人看見了,真要追究起來你能脫得掉干係?若是你姑母不肯娶王六娘,王家不肯饒你,你待要如何?”
張儀正冷着臉高聲道:“我沒碰她!沒碰就是沒碰!這個可以查。”
“當然查過了,不然你以爲你逃得掉?總之你遇到肖令就躲開些!記得念你姑母的好。若非是公主府下人得力,你今日怎麼也逃不掉!”康王妃沉聲道:“現下我要問你的不是這件事。是誰害的你也不用你去管,自會有人去追究。我只問你,許家這事兒你要怎麼辦?總要有個交代纔是。”
張儀正抿緊了脣,看着那盞珠燈一言不發。
康王妃試探道:“我今日已向許夫人提親了……”話音未落。就聽張儀正憤怒地一聲吼了起來:“誰要娶她?!”
康王妃被他嚇得一跳,雖十分不解他何故如此反覆無常,卻又隱隱有些歡喜。覺着一個原本很棘手的難題又被解決了,遂追問道:“你不肯?”
張儀正冷笑:“我娶誰也不耐煩娶她,她也配?”
卻聽“嘭”地一聲響,門被人自外頭猛力踢開,康王板着臉大步走進來,滿面寒霜地厲聲斥道:“孽障!那你招惹她作甚?”
張儀正先是嚇得一縮脖子,隨即把眼一閉。心一橫,冷聲道:“我當時迷糊了,什麼都不知道。”
康王氣得將手點着他,連聲道:“混賬東西!我怎會有你這種蠢笨到不可救藥的兒子?”
康王妃見事情不妙,趕緊抱住康王的手臂顫聲央求道:“王爺。不是孩子的錯,他也吃了大虧,關鍵時刻也挺住了。”又拼命給張儀正使眼色,張儀正只得爬起來跪在牀上聽訓。
“慈母多敗兒,你還縱着他!無縫的蛋不生蛆!人家何故不挑別人下手,就專挑他下手?因爲他品行敗壞,名聲在外!說他做什麼傳出去人家都相信!”康王隨手將手邊一壺溫茶盡數潑到張儀正臉上,冷笑着道:“你迷糊了?迷糊了就專在一羣人裡把人家給拖出來歪纏半天?你迷糊了?迷糊了捱了耳光捱了罵還記得去扯人家的香囊?你覺得她配不上你,那是誰才配得上你?不要臉的混賬東西。怎不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副什麼德行!”
張儀正冷着臉垂眸不語,背脊挺得直直的。
康王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左右逡巡一番,順手扯起瓶子裡的雞毛撣帚就朝着張儀正劈頭蓋臉地狠狠抽了下去。張儀正疼得一哆嗦,眼淚汪汪地看向康王妃,卻死活不肯開口求饒。
康王妃一瞧。下手太狠,只一下就把張儀正給打得破了相,立時母雞護小雞似地張開手臂攔在康王面前,大聲道:“我不許!我不許小三兒娶她!強扭的瓜不甜,這時候就知道拿簪子刺人,將來就會拿着刀子剪子刺人!王爺是想害死兒子麼?他可爲了您死過幾次了!難不成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說到後面已是哽咽不能語。
康王的手便軟了下來,良久方神色複雜地看着張儀正冷聲道:“你可知許衡有多少門生故舊?當初他率先投了聖上,那罵名是白白背的?明日早早起身,隨我一起去學士府賠罪!叫你跪你就跪,叫你站不許坐!如若許家答應把女兒嫁給你,你就該感謝祖宗積德,老老實實給我娶回來當菩薩供着!再敢捉妖我弄死你!”言罷將雞毛撣帚往地上狠狠一砸,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王爺!”康王妃看看曲嬤嬤,趕緊轉身追了出去。
曲嬤嬤會意,板着臉把張儀正房裡伺候的管事婆子並丫頭訓了一遍,又看着張儀正收拾好躺下了才又去尋康王妃。
夜風吹得窗外的花木簌簌作響,房裡一片安靜,張儀正氣息急促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滿頭滿身冷汗,一臉的嫌惡憎恨之情。守夜的俏婢雪耳聽見動靜,先赤着腳撒着綾花褲腳喂他吃了半盞溫水,又要拿帕子給他淨身換衣裳。張儀正一把按住被子,冷聲道:“放着……下午4點還有一更,月底了,厚顏求一下粉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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