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的門口,一個女人款款而入。
清雅的妝容,寫意的垂髮讓人看不出她的年紀,只隱約感出那份超然了歲月的從容灑脫。在她身上,還圍着一件淡紫色大擺的絲質披肩。鎖邊處繡着簡約的薔薇,隨着她的走動而滿枝燦爛,有種充滿了生命力的倔強,在年華中吞吐着沉澱的芬芳。
這樣一個女人。
這樣一個在記憶中明麗又清澈的女人,蕭寧怎麼會忘記?
“葉輕!”
幾乎是失神地,她推開椅子,怔怔地站起來。
她知道,遠夏除了現今的九大董事之外,還有一個身份神秘、從未現身出席過任何集團會議的董事。
曾經,她想過很多辦法去打聽這位董事的身份和聯繫方式,以圖達到籠絡的目的。然而非但周晉諾對此守口如瓶,連整個集團都毫無縫隙可尋。
到了最後,她幾乎已經打算放棄了。畢竟這個董事雖然在遠夏佔有一席之位,卻從未出席過任何會議,也不曾直接影響過集團的任何決議。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事到臨頭,這個人居然會空降到她的面前,而令人咋舌的是,這個人居然是葉輕!
葉輕不但是周彥召生母的閨中密友,也是當年的金融巨鱷歐陽琛的秘密情人。據說二十多年前,葉輕曾憑藉歐陽琛的力量周旋於各個商賈之間,最終撼動了象徵着海濱經濟命脈的老遠夏集團,讓當時的遠夏董事長周百雄身敗名裂、鋃鐺入獄!
也是這件事之後,周晉諾才得以從自己的父姐手中奪回遠夏的實際操縱權,在一片廢墟之中建立了一個全新的商業帝國。
葉輕和歐陽琛,曾是那個時代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海濱傳奇。
而奇怪的事,當年在海濱,事業如日中天的歐陽琛,沒過多久就退出了人們的視野。而他唯一的情人——葉輕也跟着從人間蒸發。
有人說,是歐陽琛得了重病,已經罹難於世。而他爲葉輕留下了一筆鉅額財產,並命手下的人將她們母子二人接去加拿大,更改了國籍就此定居下去。
可是蕭寧知道,歐陽琛未必真的死了,否則周晉諾又爲何對他的兒子如此客氣?
而現在,葉輕能出現這裡,倒叫蕭寧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測了。難道說,曾經歐陽琛的手中,也握有遠夏的股份?
倘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周晉諾爲了牽制她的力量,而故意在歐陽琛身上留了一手。
果然是老奸巨猾,夫妻多年,也從未對她交心。蕭寧抿緊了脣,心裡卻是掩不住地駭浪滔天。
其實驚愕的又何止是蕭寧一人,就連遠夏的其他幾位董事也紛紛面面相覷。他們其中年紀輕些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葉輕是誰。
“怎麼?不過是飛機晚點了幾個小時而已,你們就不把我當成自己人了?”
面對衆人的質疑,葉輕靜靜一笑,徑直走到周彥召的身邊,她拉開椅子旁若無人地坐下來,而後對着傅志剛說:“你是遠夏的老人了,不妨告訴他們,董事會裡到底還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又有沒有權力來左右這份決議。”
傅志剛沉吟了片刻,對着衆人朗聲說:“作爲遠夏的第三大股東,您當然有這個權力。”
此話一出,其他董事們不緊小聲議論起來。如此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人,居然會是遠夏的第三個股東!
這下,就連譚惜都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充滿了好奇。
而周彥召的神色卻出奇的平靜,彷彿對這一突發狀況都毫無意外。譚惜仔細觀察着他,忽然間明白了之前他爲何會成竹在胸。
原來,他的手中一直握着這張王牌!
眼前,周彥召把輪椅稍稍向葉輕移動了些,目光從容,聲音溫柔:“輕姨,很抱歉,特殊時刻,我沒能親自去接機。”
“阿召,”葉輕這才轉身,眉目深深地望着他身下的輪椅,她頓了頓,語氣中充滿了自責和憐惜,“別這麼說,是輕姨來晚了。”
“不,來得剛剛好。”周彥召搖頭,眸光一轉,已經略含涼意地落在了蕭文昊的身上。
蕭文昊握了握拳頭,死死盯着他們,一言不發。
他顯然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數。
葉輕會意,擡起長睫盈盈地望向主持大會的傅志剛:“傅總監,我可以投票了嗎?”
“當然。”傅志剛點點頭,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然後把速寫筆交給了葉輕。
垂眸淡淡瞟了一眼,葉輕輕輕一笑。根本沒有任何接筆的打算,她斷然開口:“我投給阿召。”
會議室裡,董事們紛紛側目,蕭文昊的臉色已經鐵青到了極處。
只有譚惜的心裡是難以言喻的欣喜,她按捺住激動地看向曾彤,兩人很有默契的相視而笑。
身側,周彥召則悄然握住了她的手,譚惜這才發覺,他冰涼的掌心裡竟也滿是虛汗。
不怪他憂心,這一仗打得着實驚險。
“現在,票數持平。”
在一片譁然中,傅志剛扶了扶眼鏡,重新宣佈了會議的決定:“根據公司章程,董事會決議兩方票數相等時,由董事長裁決。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董事長吧。”
話音未落,譚惜就將目光深深地落在了周彥召的身上。
周家父子不和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現在雖然票數持平,但是周晉諾的選擇卻是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未知數。
擡眸,看着蕭文昊暗含笑意的臉,譚惜知道,更艱難的戰役恐怕還在明天。
……
夜深。
路燈下氤氳着淡淡的霧氣,如同人心中的鬱結般,白茫茫地凝在那裡,化不開也散不去。
熱鬧的夜市裡,方纔還喧譁着的人羣已經陸續散去,酒桌上只剩下張雪茹一人。
夜闌珊,人狂歡。
可是狂歡之後,剩下的不過是更加深入骨髓的孤獨罷了。
執起酒杯,張雪茹失神的望着,可是孤獨之後,又會是什麼?
見她一直不走,店家有些沉不住氣了,走過來催促她:“大姐,我們該關門了。你什麼時候喝完啊?”
“喝完……喝完這瓶就走。”張雪茹擡起手,揚了揚手裡的酒瓶子,嘿嘿一笑。
那店家自討了個沒趣,只好搖頭嘆氣着走開了。
耳畔終於又清淨下來。
張雪茹懶懶地趴在桌子上,仔細盯着杯子裡的酒液,恍然間卻好像聽到有人在對她耳語:“小茹,有件事,我對不起你。”
“那個晚上,那些來欺負你的流氓,並不是林沛民找來的。那是……那是我。”
把瓶子裡剩下的酒都滿上,張雪茹仰頭,猛然喝了一口。
“我嫉妒你,嫉妒你奪走了我每月銷售第一的位置,嫉妒你淪落風塵還能收穫這樣的愛情。所以……那天晚上我向經理告密,說你已經懷了林沛民的孩子想偷偷跟他私奔。我知道你跟夜總會簽了五年的賣身契,又是整個夜總會裡最賺錢的搖錢樹,你這麼做經理一定不會放過你。原本,我只是想教訓教訓你,但是我沒有想到……我沒有想到經理居然會用那種方式……”
“你固然可恨,但是林沛民……林沛民還是負了我。負了我就是負了我!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她喝得太急,液體嗆進氣管中,嗆得她一陣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雙頰都泛起緋紅才微微平復下來。
可是那聲音卻始終懸在耳畔,固執不散。
“林沛民確實有一位妻子,但是他們在認識你之前就已經離婚了。當年,經理爲了讓你‘改邪歸正’,好好回夜總會裡工作,就想辦法找了他的前妻,並讓他們重新過了一夜。那一夜之後,林沛民的前妻又懷孕了,而你這邊又剛剛丟掉了孩子。有人還去林家鬧過,把你的身份給捅了出來,林家父母面子上難堪,把林沛民暴打了一頓,威逼他跟前妻復婚,所以他才……”
再也聽不下去了。
喝完最後一口酒,張雪茹霍然站起來,把錢擱到桌子上,她走了幾米遠,腦中卻一片暈眩。
“小茹,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爲你嫁了好人家我心裡的愧疚就會少一些,可是現在看到你行屍走肉一樣的活着,我才知道我的愧疚從來都沒有少掉一分。這些錢給你,我不求你能原諒我,只求你能活得好過一些,別再這樣糟蹋自己了。”
恍然間站定在路口,喧囂聒噪的喇叭聲中,張雪茹閉上眼,淚如泉涌般不斷地淌下臉頰。
活得好過一些?
她怎麼可能活得好過一些?她這一生,不過就是個笑話罷了!
……
同樣的夜,在醫院裡顯得格外悽清。
剛剛和斐揚的媽媽換了班,林沛民打着哈欠,一臉疲憊地從病房裡走出來。正打算去衛生間,他的腳步卻釘在了那裡,整個人也猛然打了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
走廊的盡頭裡,那抹熟悉的身影正靜靜地立在那裡,再沒有記憶裡的那抹豔色,這身影的主人,臉色蒼白的如同毫無人氣的女鬼。
“小茹?”林沛民眯了眯眼,有些不確定又有些不安地走過去,“你怎麼來醫院了?”
張雪茹沒有說話,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雙眼睛裡佈滿了猩紅的血絲。
走廊裡忽然響起腳步聲。
林沛民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回過頭,還好,路過的只是一個值班的醫護人員。
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林沛民下意識拉了拉張雪茹的手肘,低聲說:“月萊還在裡面呢,走,有什麼話我們出去說。”
如同是從前,她大約會挑釁般地反諷他幾句。可是出奇的,這一次她什麼都沒有,只是順從地陪着他走出了醫院。
一直走到醫院附近的一處
河濱公園裡,林沛民才緩下步子,疑惑地問她:“小茹,你突然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張雪茹搖了搖頭,擡起長睫,深深地凝望着他:“沒事。想最後看看你。”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林沛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張雪茹卻笑了,她看着他鬢角的白髮,笑容蒼白而虛弱:“你看起來老了很多。”
“能不老嗎?”
靠在旁邊的樹幹上,林沛民頭痛地扶了扶自己的額頭:“看到斐揚變成這個樣子,我恨不得躺在牀上的那個人是我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心都操碎了。”
他說着,忽然哽咽起來,夜深無人的公園裡,對着自己昔日的戀人,他將平時緊緊包裹的脆弱都泄露了出來:“有時候,我都會忍不住地想,這是不是老天爺給我的報應?報應我沒有照顧好你……照顧好我們的那個孩子,所以纔要拿走斐揚的終身幸福!可是如果要報應,爲什麼不報應在我身上,而是要報應到孩子的身上……斐揚,斐揚他是的無辜的啊……”
他的胸膛因壓抑着抽泣而不斷地起伏,張雪茹靜默地看着他,忽然說:“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
“怎麼會忘?我們曾經那麼期待過他的降生……”
話說到一半,林沛民又擺擺手,嗓音也變得沙啞:“算了,不提這些了,說多了我們都難受。都已經過去了。”
都已經過去了嗎?
不,沒有過去。
遠遠沒有過去。
使勁按掐自己的掌心,張雪茹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跳:“我聽人說,你跟薛月萊曾經離過婚,爲什麼這些你都沒對我說過?”
林沛民這才擡起頭,似乎是不明白她爲何會突然提起這個,目光中有一瞬的錯愕:“我當時想跟你解釋的,好多次都想跟你解釋清楚,可那時候你剛失去孩子,我說什麼你都不肯聽。後來咱們再相遇,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說出來也沒什麼意思。”
張雪茹抿緊了脣,終於還是繃不住,眼前漸漸模糊。
黑暗中,林沛民卻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自顧自地嘆息:“其實……其實結婚前,我去會所找過你,你們老闆把我趕出去,說你已經有了別的男人,起初我還不太相信,可半年後我看到了譚大有,看到你懷裡抱着他的孩子,我……”
隱隱約約中,彷彿聽到有人抽氣的聲音。
林沛民沒再說下去,他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手臂:“小茹,小茹,你別哭了。”
“你走吧。”
她卻一把推開了他,語氣冷得像是浸了冰:“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手臂尷尬地停在那裡,林沛民沉默了片刻,從懷裡拿出錢包,又東找西找的掏出了幾百塊錢,硬塞到她手裡:“我得給孩子他媽買夜宵了,你一個人過,照顧好自己。”
說完,他抹抹淚,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啞着聲音說:“是我們的錯,才把孩子們害到這個地步。不管怎麼樣,譚惜到底是你女兒,她對你也夠孝順的了。聽我一句勸,早點跟她和好吧,不然下半輩子,誰去照顧你?”
張雪茹閉上眼,不再去瞧他。
終於,他的人消失在了她的視野,就連聲音也漸漸退散了。
世界又歸於一片寂靜,寂靜得好像他根本就不曾來過。
她這一生,他又是否真的來過?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久了都會變淡,包括愛情在內,唯獨“回憶”,不但不會變淡,反而越久越濃。
越濃就越痛苦,痛苦加深,回憶就越濃。
儘管回憶痛苦,人們卻總是樂於回憶,因爲無論多麼深的痛苦裡,總有那麼一絲甜蜜。
而現在,曾經的甜蜜就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子,迅而疾地插進張雪茹的胸口,將她壓抑多年的情愫驀然間都釋放了出來。
“我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回到家,躺在自己空蕩蕩的牀上,她終於抑制不住痛哭出聲:“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爲了什麼?”
哭到筋疲力盡的時候,她擡起眼,恍然看到桌岸邊一個滾動的藥瓶子。
過去那麼多年,她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死。
可是死,卻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
尤其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那麼多年,她一直都活得如此慵懶,如此疲倦。
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用墮落封閉着自己,以爲這樣就能了此殘生。可現在,她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久久遠遠的夢。
現在夢醒了,她也無法再堅持下去。
如果這世間真有報應,那麼,只有這樣纔算是她應得的報應。
用力地咬了咬脣,她掙扎着爬起來,從桌鬥裡發出筆和紙,一字一句地寫着:“譚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