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病中的他力氣仍然會如此之大,譚惜猝不及防,身子踉蹌着,險些撲進他的懷裡。
他箍着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灼燙着她的肌膚。
譚惜倉惶地擡起頭,他清俊的臉便輕易佔滿了她的視野,也同樣輕易地佔滿了她的心頭。
夜風輕輕地吹來,夾着絲絲細雨。
譚惜咬緊了脣,努力想要召回自己的理智,她知道自己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她甚至知道他正在用他篤定的眼神和溫柔的語言來俘獲她,她知道他想做什麼。
可是……
這般的夜色。
這般輕伶的雨。
這般落索而孱弱的周彥召。
這般疲倦、憂傷的她自己。
這般這般的一切,仿若是柔軟混沌的夢境,又像是沼澤,讓她一步一步,彌足深陷,不能自已。
最恍惚的時刻,周彥召又摟住了她的肩膀,低頭的剎那,他吻上她烏緞般的長髮。
出奇的,譚惜並沒有拒絕,安靜地偎在他的懷裡,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紊亂的心跳。夜雨不斷地零落,他的氣息,如井水般清冽。
倏然間,昨夜林沛民的話,卻如同毒蟲蛇蟻般鑽入譚惜的腦中。
不,不能再淪陷下去。
他是害死斐揚的那個人啊!
猝然驚醒般,譚惜驀地掙脫了他,她站起來,用生平最冷漠的聲音回答:“不是。我沒有愛上你,也不會愛上你。”
時間,彷彿靜止在那裡。
寂靜的房間裡,夜霧環繞,周彥召看着她,寂寥的眼睛一寸寸變得漆黑。
“你的演技,可真是差勁。”
忽然,他嘲諷般地扯起脣角,在冰封似的冷漠中,緩緩躺回到牀上,並背過身去,再不肯看她一眼。
反覆捏着自己的衣角,譚惜站在那裡,踟躕着,心裡驀地閃過一種莫名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地方痛了一下。
可是,必須如此。
他和她之間,終究是必須如此。
“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最後咬了咬脣,譚惜還是決然地轉過了身,閉上眼睛的剎那,她已決定忘記。
忘記今晚的悸動,忘記此刻的心疼。
忘記那個吻,一併忘記她紛亂的心。
她早已不是譚惜。
從斐揚捨身救下她的那一刻,她的命,就早已由不得她自己了。
“砰——”
門被她輕輕地帶上了。
房間裡又恢復了安靜。
與其說是安靜,不如說是悽清。
如此悽清的夜色,悽清的雨,還有……
如此悽清的心。
“不是。我沒有愛上你,也不會愛上你。”
病牀上,周彥召側身躺着,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他沉默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下巴繃得很緊很緊,抿緊的脣泄露出落寞的孤獨。
那樣無邊的孤獨,就如同窗外的風雨一般,倏然間傾覆了他。
……
同樣的夜。
蕭宅,風雨飄搖。
蕭寧受邀去參加了一個商會的晚宴,並不在家。偌大的宅院裡,也就空蕩蕩的,除了兩個留守的僕人外,就只剩下陸雲沙和唐唐。
夜已深,唐唐的倔脾氣又上來了,哭着鬧着直要找爸爸。陸雲沙很無奈,抱着他哄了又哄,直到他哭得累了,才抽噎着歪進她的懷裡。
窗外,細雨伶仃。
陸雲沙小心翼翼地把唐唐抱到牀上,拿柔軟的毯子蓋住他小小的身子。
燈光已被她懸至最暗。
昏沉的光線中,唐唐的臉頰是白嫩鮮純,恍若睡夢中的瓷娃娃。
這孩子才這樣小,就已經沒有了父親。從此以後,還要擔負着光復蕭氏的重擔,他才只是一個孩子而已啊,爲什麼上天要如此苛責他?
忍不住要落淚,陸雲沙倏然側過臉,剛想站起來。
唐唐又囁嚅起來,她回頭,他微張着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
陸雲沙的心,突然就軟了。
一遍一遍地撫摸着他柔軟的臉頰,直到他再度睡去了,她才輕輕地嘆:“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平安長大?”
“怎麼做都好,除了嫁給他。”黑暗中,卻突然響起一記清冷的聲音。
倏然間轉過身。
看到蕭文昊的那一刻,陸雲沙不由得站起來,雙眸也睜大,似是沒料到他會深夜造訪。
看她如此全神戒備的模樣,蕭文昊的心也跟着一澀,他愛憐地看了熟睡的唐唐一眼,才低聲說:“我們出去談談吧。”
慢慢走到陽臺上,蕭文昊從特質的煙盒裡掏出一支蘇煙,無聲地點了:“你決定要嫁給他了?”
陸雲沙有一時的靜默,片刻後,才輕輕地說:“我全聽媽的。”
抽着煙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蕭文昊霍然轉過身,一雙黑瞳憤怒地瞪着她:“先不提他瘸了一條腿還是個私生子。就只說感情,你明明知道的,他跟我哥哥一樣,根本就不在乎你,就算是娶你,也只是爲了從蕭氏獲得利益而已。”
“那又怎樣?”陸雲沙擡起頭,燈光如紗,襯得她的淚水也模糊起來,“嫁給任何人,都比嫁給你要好的多。”
黑暗中,如同有
一把刀,狠狠地戳進蕭文昊的心口。
“爲什麼?”他不由得攥住她的肩,聲音喑啞得像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爲什麼要這麼作踐自己,把自己像一個貨物一樣隨便什麼人賣來賣去?如果你不願意,你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說服媽的!”
“何必呢?”陸雲沙輕輕抽了一聲,而後,冷漠地掙開了他的手臂,“文晟死的時候,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微咬住脣,淚水止不住地下墜:“是我害死了文晟,是我們之間骯髒的感情害死了文晟!我欠他的,就算是去死都還不了!”
“我不許你這麼說。”心痛得幾乎不能自抑,蕭文昊驀地走進她,好像去幫她拭去眼淚。
可她卻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任何人,做任何人的好妻子了。但是婆婆是文晟的母親,因爲我的愚蠢和懦弱,奪走了她最心愛的兒子,因爲我的愚蠢和懦弱,讓唐唐早早失去了父愛連個正常的家都享受不了!我纔是那個該死的人,我纔是那個應該下地獄的人!”
雨光閃閃地映在她的臉上,那般淒厲哀婉:“如果不是有唐唐在,我早就已經跟着他走了。現在我還活着,一半是爲了唐唐,一半是爲了文晟。他不能向婆婆盡的孝,我來替他盡。他不能替蕭氏守下的基業,我就算拼卻一切也要去幫他守住。”
心裡如同被千絲萬縷層層圍堵着,蕭文昊驀然間握緊了拳頭:“你一個女人,能守住什麼?靠嫁人來守嗎?”
陸雲沙定定地看着他:“不就是嫁人嗎?有什麼了不起。我早就已經不在乎了,你還在乎什麼?”
重重一拳捶到她身後的牆壁上,蕭文昊的眼眸裡蘊着壓抑的憤怒和隱憂:“你嫁給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是他!”
驀然間,陸雲沙的心也似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恍惚中似是意識到了什麼,她倏地擡起頭,驚慌而緊迫地盯住他:“爲什麼?”
……
城市的另一端。
長長的走廊上,譚惜從病房裡倉惶退出。
關上門的剎那,她的心還是按捺不住地跳動着。
譚惜只覺有股戰慄從她的脖頸傳到血液,麻麻地,又從血液鑽進她的心底。
不,她不能再想下去。
閉上眼睛,譚惜深深地呼吸,企圖讓自己能冷靜一些。
打開眼簾的那一刻,她卻驚得差點叫了出來。
昏暗的長廊裡,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聲控的燈,隨着遠處值班護士的聲音而時明時滅,也就將那個男人的臉映得分外森寒、模糊。
可即便是模糊,譚惜也一下子就認出了他,認出了這個號稱是海濱神話的男人。
“是您?”輕輕按住自己的掌心,譚惜儘量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心卻難免懷疑,爲什麼周彥召的父親會深夜來訪?
“阿召呢?”夜色裡,周晉諾的神情有一絲疲倦,聲音也低沉沉的。
譚惜於是退開一步,把位置讓出來:“他在裡面。”
周晉諾點點頭,走到門口剛握住了門把手,手卻緩緩地頓了下去。
“他睡了?”他凝眸,若有所思地望着這扇沉冷的門。
譚惜這才發覺,他肩側的西裝上還有着點點暈溼,應該是下車時來不及打傘便急着趕來了。
聯想到上次在夜總會的事情,譚惜的心裡莫名的一澀。
天下間,恐怕還沒有不關心子女的父親吧?
恍然也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她微低下頭,連聲音都跟着恭謹了:“也不是,剛剛醒了,您去看他吧。”
握在門上的手屈起了又緩緩地鬆開,周晉諾嘆了口氣,終於還是轉過身:“不必了。”
“你過來,跟我聊聊。”
他最後吩咐了一句,也不管譚惜願不願意,就徑直走向了別處。
譚惜沒辦法,只得跟着他走過去,一直走到旁邊的休息室裡,他才駐了足。
見他良久無聲,譚惜便深深呼吸,主動開了口:“您想聊什麼?”
周晉諾這才轉過身,看着她時,一支菸已燃在他的指間:“知道一開始的時候,我爲什麼反對你接近阿召嗎?”
望着那叢跳動的星火,譚惜的心也似乎跳漏了一下:“我和他,畢竟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並不止如此,”深深吸了口煙,周晉諾瞥她一眼,沉冷的目光多了一絲凜厲,“我在你的眼裡看到了慾望。我年輕時也不是沒有領教過,你這樣的女人,一定是不安於室、非要闖出什麼名堂才肯罷休的。我之所以反對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爲你這樣的女人,既可以是幫他披荊斬棘的利劍,也可以是倒戈相向的致命的刀。”
被他這樣緊緊地盯視着,譚惜的心裡並非不怕的,可怕到了深處她反而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陪酒女,一個從貧民窟裡走出來的小丫頭,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一個小小的陪酒女能在進夜總會的第一天就拿酒瓶砸了蕭氏的二少爺?一個貧民窟來的小丫頭能夠在二個月之內就如此輕易地攀上我的兒子,甚至越過了情人這一步,直接成爲他的未婚妻?”
周晉諾也暗諷似的勾起了脣角,將目光緩緩轉向別處,他將指間的煙狠狠地燼了:“男人靠征服天下來徵
服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征服天下。如果,你是想利用阿召來獲取一個飛上枝頭、改變命運的機會,那麼,我絕不允許你好過!”
這樣威脅的話語,這樣鄙夷的眼神,如同是一把箭,驀然間射進譚惜的心窩。
骨子裡的倔強彷彿又復甦了,譚惜擡起眼眸,不躲不避地回視於他:“您還是高看我了。我對您所說的機會,沒有任何的興趣,就算是有,我又怎麼會是你們的對手?就算你們真的把我當成對手了,難道您還會怕了我嗎?”
目光在倏然間沉了下來,周晉諾盯了她半晌,忽然從鼻翼裡逸出一記輕哼,語氣又不似方纔那麼森冷了:“果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譚惜挺直了胸膛,毫無畏懼地看着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可是您的兒子自己選的。”
原本是要諷刺他的,可不知爲何,她卻發覺,周晉諾的眼神竟一寸寸變得黯然。
雨依舊在下。燈光昏黃。
他側過身,望着窗外細密如針的雨絲,聲音莫名軟了下來:“知道這一次,我爲什麼沒有反對你留下來嗎?”
“爲什麼?”譚惜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態度,怎會在忽然之間轉變這麼大。
雙手重重地放在牆邊的扶手上,又一寸寸握緊了。
周晉諾低聲說:“我很久都沒有見他笑過了。”
“笑?”譚惜皺了皺眉,愈發的不明所以。
周晉諾並沒有再回答。
他微微闔上雙眸,眼前的景象彷彿跳轉到半小時之前。
接到阿召住院的消息時,他剛從一次宿醉中醒來。儘管身心疲憊、頭痛欲裂,他還是強撐着驅車趕到了醫院。
可真正到了病房前,他卻並沒有走進去。
透過門上那扇小小的玻璃,他看到那個叫做譚惜的女孩正靜靜地伏在病牀的邊緣。
大約是倦極了,她睡得很沉,連阿召一遍遍地撫着她的臉都感覺不到。
可是周晉諾的心裡卻暗暗吃驚。
這麼多年來,他幾乎從未見過自己的兒子露出這樣的神情……
細雨紛飛,廊燈昏沉。
碎碎點點的光灑進來,映着阿召的輪廓也星星點點。
秀挺的身姿微微俯下,他將脣落在她烏黑的發間,接着是雪白的耳緣。他彷彿說了些什麼,再擡起頭時,薄薄的脣角有抹奇異的笑意,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在看她。
手卻始終不曾離開她,彷彿戀戀不捨。
一想到那個場景,周晉諾的心又驀然間一緊。
他恍然意識到了,他的兒子正陷入了一種無比奇妙、卻又無比危險的快樂之中。
他是過來人,又怎會不懂得這種快樂意味着什麼?
可是,即便這快樂是危險的,曾經擁有過,也比一輩子都求之不得要好一些吧。
倏然間擡起眼睫,周晉諾轉身,面無表情地看着譚惜:“但願他的選擇,不會讓他後悔。”
說完,他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休息室。
空蕩蕩的房間裡,又剩下譚惜一個人。
仔細咀嚼着周晉諾的話,她的心口,莫名地傳來一陣深沉的暗痛。
……
一個月後,同樣的夜。
風聲鶴唳,細雨霖鈴。
周彥召的燒傷已經好了大半,在他的要求下,曾彤爲他辦理了出院手續。
也許是因爲他的傷病多少有她的原因,也許是因爲曾彤那日的控訴,這一個月來,譚惜再沒有跟他鬧過一次。
相反,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對他無微不至、言聽計從。
最兇猛的急湍上往往平靜無波,她的這種順從倒讓曾彤覺得不安。她曾旁敲側擊地提醒過周彥召幾次,但都不了了之。沒有辦法,曾彤也只能默認了他們的這種關係。
夜色深沉起來,譚惜洗完澡,擦着頭髮走出浴室。臥室內一片寂靜,周彥召已經躺下了。
晚風吹來淡淡的花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顏,譚惜猶豫了下,掀開薄被鑽進去,躺在他的身邊。
關了燈,房間裡漆黑無匹,雪白的天花板上,影影綽綽地映着隨風搖擺的亂枝。譚惜看着那些縱橫的枝葉,心裡也亂糟糟的,明明很困,偏偏又睡不着。
身邊的男人大約也沒有睡着。
譚惜幾乎能聽到他原本清越的呼吸,正緩緩地變得粗重。雖然刻意地剋制着,但還是逃不過她的耳朵。
可是他爲什麼要剋制?
他如果想要她,直接去做就好了,她難道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他這樣剋制,難道是因爲……他不想勉強她?
心中有某種痠軟的感情涌動,譚惜翻個了身,閉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挨近他的枕頭。他的氣息頃刻間便包圍了她,滿滿當當地,充溢着她的鼻息。
她深深吸氣,依舊閉着眼睛,冰涼的手,已在薄被下慢慢靠近他的腿。
“還會痛嗎?”她聲音輕輕的,似是半夢半醒。
他的肌膚似乎瞬間熱了起來,就連聲音也似卡在喉嚨裡,喑啞着:“不痛。”
“這裡呢?”譚惜的手又靜悄悄地移動了半寸。
似是再也無法忍耐般,周彥召忽然按住她的手,吃力地翻過身,狠狠吻住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