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下,他明亮的臉讓人感到眩惑無邊。
譚惜的眼前也一陣陣地發暈,她拼命咬緊了下脣,好半晌,才絕望地罵出聲來:“你不是人!你就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
眼神驀然間暗下來,周彥召久久地望着她。
怪物?
恍然間,父親的唾罵似乎也還在耳畔……
一道凜冽的風吹開了窗子。
透着寒氣的雨絲漫進來,一絲絲,如同毒藥般,沁入周彥召的雙腿。
疼痛倦怠的滋味,緊隨着席捲而來,又像是釘子,一顆顆釘在他的膝蓋骨上。
他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側開臉:“如果我沒記錯,落落也還在看守所裡關着吧?”
心口猛然一抽,譚惜略顯倉惶地擡起頭。
“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來找我。”
他卻沒有再看她一眼,而是吃力地握緊了柺杖,站起來,一步步走出病房:“但記住,我的耐心不多,時間也不多。”
望着他逐漸消失的背影,譚惜的身子倏然軟下去,如同再也沒有了支撐的力量。
也因此,她並沒有看到……
病房外,正蹙着眉、若有所思的寧染。
……
午後,醫院。
雨霽天青,窗外日光亮若新雪。
有房門推開的聲音。
黎秋立刻扭頭看去,一襲藍白橫紋的病服,額頭上還裹着層層緊繞的繃帶,譚惜就站在門口,神情複雜地看着她。
“你來了。”
譚惜的聲音很輕,輕的幾乎沒有音調,猶若滴落的雨,墜入人的心湖時,卻漾起無法忽視的漣漪。
“我早就該來了……我只恨,只恨我爲什麼沒有早一點來?爲什麼沒有狠下心去阻止他,爲什麼……”彎下腰,將額頭深深埋進林斐揚僵硬的胸膛,黎秋痛哭着,顫抖着,幾乎不能自抑。
心如同被長鞭狠狠地抽着一般,譚惜慢慢走過去,伸手想去探一探斐揚的身子。
“你走開!”
黎秋卻警覺地回頭,一把打開了她的手:“你還有什麼臉面呆在斐揚的身邊,如果不是因爲你!斐揚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差點害死了斐揚,以爲在這裡假惺惺地灑幾滴淚,就全都一筆勾銷了嗎?!”
如同一把刀,霍然揮砍在譚惜的眼前。
寒光透刃,冷氣蝕骨。
譚惜怔怔地站着,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不再去理會她,黎秋用力地握緊斐揚的手,渾身戰慄,連聲音都跟着發抖:“斐揚,我早就對你說過,她是禍水,她是災星,她只會害死你。你不要理她,你還有我,只有我纔是真正地對你好。”
她說着,幾近癡狂地把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臉頰上,淚如雨下:“斐揚,你現在纔是真的乖了。就算我抱着你,你也不會再推開我了。可是,我寧願你把我推開了,也不願看到一個這樣的你,所以你一定要醒過來,你醒過來好不好!”
沒有迴應。
寂靜的房間裡,除了她斷斷續續的哭聲外,根本就沒有任何迴應。
心裡驀地一抽,黎秋怔了一下,忽然就抱住林斐揚的身子,伏上去嚎啕大哭起來。
這哭聲像針,一聲聲、一根根地扎進譚惜的心肺裡,又一點一點抽乾了所有的空氣。
她是真的愛他。
不管她的愛是低劣的,還是高尚的,她的確是無比真實地、熱切地、瘋狂地用她所有的心力、所有的生命和期望去愛着這個男人。
哪怕……這個男人根本不會給她任何的回報。
可是譚惜自己呢?
用力地咬住脣,譚惜看着眼前這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忽然覺得冷。
透骨的冷,讓她從心臟被冷凍。
而她譚惜……
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着他的愛、浪費着他的愛,毀滅着他的愛。這麼多年來,斐揚對她幾乎是傾盡所有。可是她又爲斐揚做過些什麼?
除了傷害就只是傷害!
黎秋說的沒錯。
她是禍水,她是災星,她只會害死斐揚。哪怕最後跟斐揚在一起的人是黎秋,恐怕都比現在這個情況要好得多!
可是她又能做什麼?結局已經註定,傷害已經造成。
如果他死了,她還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死。然而他卻依然活着,這樣生不如死的活着。
如果可以,她寧願現在躺在病牀上半死不活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斐揚!可是,這個命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她這一生,終究是虧欠了他。
她總要拿這一生來償還。可她該如何去償還?
走出病房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驀地橫檔在譚惜面前。
她擡頭,微微眯眼,好半晌才認出那是斐揚的父親。
“林伯伯。”她張了張脣,想說的話有很多,最後卻無話可說。
“啪——”
一個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林沛民憤怒地指着她:“半年前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你向我保證過,永遠不會來找斐揚的,可是現在呢!他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卻被你害成這個樣子!你——”
他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緊盯着她的眼瞳裡也似是燃了火:“你這個不安好心的女人!你這個賤種!”
賤種?
火辣辣的痛感在譚惜的面頰燃燒起來,她倏然擡眸。
林沛民卻狠狠一下將她推開了:“你滾!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斐揚,否則你來一次,我就打你一次!你滾啊!滾啊!”
由於正在氣頭上,他力氣太大,一下子就把譚惜推開好幾米。
脊背重重地
撞在身後的牆上,譚惜疼得微一眯眼,還未及反應,就看到屋裡的女孩驀然衝出來,撲倒另一個人的懷裡。
“姐——”
黎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死死揪着那人的袖口,渾身戰慄着:“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纔好?”
正午,驕陽似火。
明烈的日光如同一把金色的剪刀,筆直地射進病房裡,又筆直地刺進了譚惜的心口。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個人,那張熟悉的面孔。
那個被她當作好姐妹掏心挖肺的女孩子。
那個說要幫她逃出周彥召的魔爪、和斐揚遠走高飛的知了姐!
心臟,像是要停止呼吸般緊緊地皺縮起來,譚惜倏然握緊自己的手,眼前卻一陣陣地發黑。
原來她,竟然也是——黎秋的姐姐。
黎秋還在哭,哭聲彷彿一記重錘擊在譚惜的心上。胸口忽然有什麼往下沉陷,不停地沉陷,她猛地上扶住牆壁轉身,頭也不回地往走廊的盡頭走。
出院前整理病房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
阿蘭打開門後,並沒有立即讓對方進來,而是臉色微微一變,側過身,緊張地對譚惜說:“小西姐,是她來了。”
“讓她進來。”譚惜坐在病牀上,神情淡漠,臉色蒼白,好似是沒有半分人氣的女鬼。
知了靜靜走過來,頭頂的燈,大約是因爲使用了太久的原因,忽然間閃了一下。
她擡頭,出神地望着那燈,臉上依稀現出一抹懷舊的神色:“你就沒有什麼要問的?”
譚惜始終低垂着眼睫,連聲音也淡淡的,彷彿沒有半分情緒:“如果你想說,我不問你也會說。”
可是知了知道,沒有情緒,往往纔是最深的情緒。
“知了是我的化名,”她深深吸一口氣,望着牀上的女孩說,“我的真名,叫黎夏。黎秋是我妹妹,親妹妹。”
十指微微在牀單上絞了絞,譚惜並沒有說話。
“從前我們家並不富裕,我爸媽在家鄉小城開個小餐館,有次餐館失火了,殃及了旁邊的店鋪。我們家幹不下去了,還欠了很多錢。我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爲了還債,我們倆一起來到海濱打拼。後來我們賺了很多的錢,也結婚了,可是……”
知了,不,應該說是黎夏,她忽然自嘲般地笑了笑:“可是他卻有了別的女人。我們在一起十年了,也一起走過了最艱辛的歲月,我從來沒想過會是這個結局。所以從那之後,我就有點自暴自棄,來到以吻封緘,遊戲情場,遊戲人生,活得沒有一點生息。可也不是沒有生息的。因爲我還有個妹妹,一個這麼優秀的妹妹。”
“她一直都刻苦上進,人又落落大方,從小到大都是班裡的尖子生,長大後又考上了我曾經最渴望的X大。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以後最大的心願,就是小秋能平平安安,開心快樂。”
黎夏說着,瞳孔微微一縮,連神色都黯下來:“可惜小秋偏偏是個情種,她迷戀林斐揚,迷戀到了瘋狂的地步。爲了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她什麼事情都敢做。半年前那次學校事故,你知道嗎?小秋並沒有真的打碎那個裝有布菌的瓶子,那天我瞧出她的異常,故意把她關進家裡。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偷偷跑出來。後來你被趕出學校,我以爲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沒想到冤家路窄,你居然來了以吻封緘。”
“下藥的事情是你做的。”譚惜擡眸,漆黑的眼瞳近乎冰冷地盯視着她。
心猛然一疼,黎夏咬了咬脣,纔回答:“沒錯。可我沒想過要害你。剛知道你是誰,還是小秋生日那天,她偷聽到你和林斐揚講話,情緒激動地哭跑出來。那天晚上,她甚至還一時鬼迷心竅,開車撞了你。還好當時周彥召把車子撞開了,並沒有造成什麼傷亡。也是那天晚上,爲了保護小秋,我和周彥召達成了協議——阻止你和林斐揚在一起。”
車禍的事情,果然也有他的份!
譚惜霍然站起來,死死看住她:“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黎夏低眸,細細的眉緊緊蹙起:“我也問過他這個問題。爲什麼是你?爲什麼要這樣處心積慮地得到你?可惜,他並沒有回答。而我之所以答應他這件事,也是因爲撞車的事情讓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我害怕小秋會做出更離譜的事,更何況這件事裡又插進來一個周彥召。唯一的萬全之策,就是讓你和林斐揚沒有任何交集,這樣對你,對斐揚,對小秋都是最好的結果。”
輕輕交握起自己的雙手,她神色焦慮地擡眼,看向譚惜:“所以,當你告訴我你要和斐揚遠走高飛的時候,我給你偷偷下了藥。我並沒有真的想要傷害你,只是想拖住你,讓你一時之間走不了,然後再去想別的辦法。所以我纔會下那麼重的量,我以爲你能感覺出來的。沒想到,你居然一口氣全喝了。那天晚上,我也嚇了一跳。那時候我甚至暗暗地想,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我也不會再阻攔你了。可是——”
“可是我和斐揚離開之後,通風報信的那個人,還是你對不對?”心底一片冰涼,譚惜忽然笑了,眼角微微上揚,目光卻如刀幾乎要將她吞噬。
這樣的她,這樣的譚惜,讓黎夏忽然喪失了繼續慷慨陳詞的勇氣。
她張開口還想再說什麼,最終也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沒想到,小秋爲了留住斐揚,居然會自殺。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我不能不幫她。但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周彥召居然會那麼狠,也萬萬沒有料到,林斐揚會傷成這個樣子。如果我知道是這個結果,我——”
“啪——”
狠狠一個耳光拍在黎夏的臉上,譚惜只覺得這一掌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可是她心裡的恨、心裡的痛,還有厭惡,卻並沒有因此
而消除半分。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指着眼前這個女人說:“我把你當作自己的親姐妹,掏心挖肺地對你,你卻三番四次地來害我?你以爲你對我說這些,我就會原諒你了嗎?斐揚就會醒過來嗎?這一切就都會這麼算了?!”
黎夏並沒有躲,因此這一巴掌算是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她的臉頰上。
抿了抿脣角腥甜的滋味,她似乎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說:“你打我吧。如果打我你心裡能好受點,就盡情地打我吧。是我對不起你,我也沒指望你能原諒我,我只希望能爲你做一點事情。”
微微閉了下眼睛,譚惜只覺得胸膛裡盪漾着痙攣一般的疼痛。
“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否則,我會忍不住報復你。”
她霍然轉過身,最後冷冷說了一句,徑直往門外走着。
走到那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一手撐在冰冷得牆上,似乎再也沒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眼淚終於落下來,滴在手背上,比記憶裡每一次都要滾燙。
她做了什麼?她到底做了什麼?
最親近的人,一個接着一個地背叛她。
她曾經最信賴仰仗的知了,竟然一直都在背後算計着她;她曾經最感激尊敬的周彥召,所做的一切居然也都是爲了報復她。
還有她的媽媽,她用了二十年的生命去敬去愛去忍受的媽媽,居然也親手將她推入這個深淵。連她出了車禍這樣大的事兒,媽媽都不曾過來看過她一眼!
相反。
她曾經一次次想要推遠放棄的人,卻一個爲了她而身陷囹圄,另一個則沉睡不醒、生死不明。
虧她自認聰明,原來她纔是這世上最大的傻瓜!
可是現在明白了又能如何?
譚惜緊緊攥住牆邊的椅子,眼前的暈眩一波又一波,身子彷彿也開始麻木。
她救不醒斐揚,也救不出落落,而那些害她的人,還在逍遙法外!她的人生簡直是一出笑話!
“但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周彥召居然會那麼狠。”
對,周彥召!
那天要開車撞死她和斐揚的人,就是周彥召!
血液彷彿在全身的血管裡驀然呼嘯起來,因着刻骨的仇恨,譚惜又活了過來。
“小西姐,她跟你說了什麼?你的臉色好可怕。”阿蘭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看着譚惜煞白如雪的面容,她的神情也徒然變得緊張。
“幫我把東西拿回家。”譚惜並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說着,又自顧自地往前走。
阿蘭微微一怔,跑過去叫住她:“你去哪兒?寧染姐說了,讓你等她來接你的。”
“算賬。”
譚惜回眸,眼瞳的顏色跟頭髮一樣,無比漆黑,那樣一種深沉的漆黑,彷彿是能令人墜入的黑洞。
……
同樣的夜。
遠夏頂層的辦公室裡。
曾彤從保險櫃裡取出一厚沓的資料,恭謹地放在蕭文昊的面前:“蕭總,這是最近一些重要客戶的資料,都在這裡了,請您過目。”
並沒有急着去看那些東西,蕭文昊將脊背懶懶靠向身後的椅子上,狹長的眸子則微微眯起,玩味地瞥着周彥召:“你倒是輕鬆,把手裡的事情都交給了我,自己去挑媳婦兒享樂。”
明知道他是在挖苦自己,周彥召也沒有生氣,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如果羨慕,不如跟我換一換?”
“那些裝腔作勢的千金大小姐們有什麼意思?”華燈粲然,燈下,蕭文昊的五官愈發硬朗,就連那微挑的眉峰都帶着抹迷人的豔麗,“我還是比較喜歡像譚惜這樣的,不如,你拿譚惜換?”
眉梢不可察覺地動了動,周彥召靜聲說:“她還不值。”
坐在他身旁,蕭文昊能看到他低垂的脖頸,蒼白優美。這樣文弱的他,這樣看似淡然寧靜的他,究竟掩藏着多少令人驚詫的心機和手段?
一些往事驀地涌上來。
脣角冷冷一扯,蕭文昊忽然別過眼,連音調都變得意味深長:“是嗎?既然不值得,爲什麼還要爲了她大動干戈,在海濱城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但差點搭進去一條人命,還讓周伯伯對你如此失望,連同你的職位都一併解除了。這樣一個讓你得不償失的女人,真的不值得?”
手輕輕握在柺杖的手柄上,周彥召站起來:“你捕風捉影的本事,倒是見長。”
望着他的背影,蕭文昊動作瀟灑地點燃一支菸,濃郁的煙霧中,他的眼神也變得濃郁:“難道不是你做的嗎?”
房間裡有片刻的沉默。
“是又如何?”
周彥召駐足,面無表情地看着角落的一株君子蘭,聲音涼涼的,冷凜在他的眼底凝聚:“擋我路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不管是誰。”
語畢,曾彤替他打開門。
走出去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卻微微頓了頓。
走廊的盡頭,那個遙遠而明媚的地方,譚惜正靜靜地立着。
熠熠華燈下,她長髮烏黑,如同絲綢般垂落在她的兩頰。白皙的側臉上,隱隱顯露出她秀美的鼻樑和下頜,那是一種纖瘦、虛弱,卻又動人心魄的美麗。
只因這美麗透着鋒芒。
根本就無法掩飾的鋒芒。
慢慢動起手拐,周彥召緩步走向她:“有事?”
譚惜擡眸,黑絲絨般的長睫也跟着擡起來,露出一雙漆黑明亮的雙眼:“有事。”
“請說。”周彥召依舊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彷彿對她的深夜造訪,絲毫不覺得意外。
眼底有幽亮的光,譚惜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周彥召,我要做你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