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到底該不該回去呢？
那個平庸，嘈雜，不太乾淨的小城，林指幾乎快要遺忘了它的模樣。那個有着她所有情感的地方，那個她夢裡無數次作爲背景的故里，那個她這一生都要刻在命裡的城市。
在林指的高中同學中有這麼一件趣事，當時學校不知道怎麼發了善心，請了一位澳洲籍的外教。
40歲左右的男人，林指乾脆的叫他做山姆大叔，Sam也嘻嘻哈哈和的和她們鬧在一起。後來熟悉了以後，林指驚歎天雷滾滾，原來外教是想去F市，結果鬼使神差的被送來了A城。
在Sam比較客觀的眼裡，A城是個很小很小的城市，路上垃圾有點多，人們比較市井，喜歡貪點小便宜，嗓門很大，外地人都說，A城人說起本地話就想吵架似的。Sam說他不喜歡。
林指雖然認同這些現象，可是她卻對這樣的日子樂在其中。一方面，是下意識裡對家鄉的袒護，另一方面，林指覺得正是因爲這樣那樣的不足，這座小城才顯得真實，才顯得鮮活。而這個城市除了血液裡的至親關係之外，對於林指最特別的便在於，這個城市曾經有他，還有他。
林指的病拖了半個月纔好，期間囡囡打電話來抱怨林指佈置太多作業了，林指虛弱的唬囡囡，“你要是成績沒跟上，我就要被辭掉了，那就不用給你佈置作業啦。”“不要不要嘛~那你什麼時候來檢查作業啊，你最近都不來了……”“過兩天過兩天就來啦，你乖哈。”“指指，嗯……嗯……奶奶說，爸爸要回來了，可是……可是我不喜歡爸爸，你，你帶我去玩吧……”。
林指聽見電話那頭易囡倔強也微微害怕的聲音，接着奶奶一把搶過電話，聲音低了下去，應該是捂住話筒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呢，你爸爸多忙啊，你怎麼說這些話呢……”林指想了想，便把電話按掉了。
當晚，林指去買了回A城的動車票，兩張。當她拖着她的大行李箱和易囡的Hello Kitty小行李箱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長大了。
那種感覺很微妙，就像是前一天你還在別人的蔭庇下像小女孩一樣雀躍着，而這一刻，你卻要成爲別人的大樹，保護和愛惜着這個人。她終於體會到成長的那種無奈，當她從玻璃裡看見自己牽着易囡的身影，長長的大波浪，修過的眉毛，白皙的脖頸，身着白色的棉布上衣，下面是及膝的灰藍色短裙，踩着一雙白色的單鞋，和四年多前的自己完全是兩個樣子，她不可抑制的覺得傷感。
是啊，不論我們將手握得多緊，時光總能像水一樣從我們的指縫間不經意的流散了。林指知道，四年多前的那個青澀美好的自己，不論她多想挽回，多想重來，都只能靜悄悄的停留在回憶還有夢境中了。
易囡不耐煩的扯林指的裙子，林指哭笑不得的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再扯我裙子都要掉下來了……”旁邊走過去青澀的小情侶，女孩子和男生說，“誒，你看，那個小妹妹好萌啊，她和她媽媽感情好好哦。”男生寵溺的把女生往懷裡攬，“那我們也來生一個？”“哎呀，討厭你了啦，這麼多人……”他們邊打邊鬧得跑開了。
留下一個已經被石化的林指，她氣呼呼的看着易囡，她也就22歲吶，這小傢伙也有7歲了，這看起來哪裡像母女了。
如果說，這對小情侶還只是和林指開了一個玩笑，那接下來在動車上的45分鐘對她來說還真的是煎熬。易囡今天在腦後編了一個小辮子，穿着是上週林指給她挑的小唐裝，看上去就和中國娃娃一樣，很是惹人疼。
都是坐在回A城的車廂裡，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老鄉，也就沒那麼生分，再加上A城人民大多數都自來熟，車廂裡面的氣氛很好。易囡本來好好的坐在林指旁邊，突然，不知道哪裡冒了一個阿姨出來，“哇，小朋友，你好可愛啊。”易囡嘻嘻的笑了，“還可以吧。我們家指指也這麼說。”車廂裡面靜了一下，然後就熙熙攘攘的笑開了。“小姑娘，你多大啦？”“你和媽媽是要去哪裡啊？”“你爸爸呢，在F城還是A城工作啊？”
林指被熱情的A城人民一通轟炸，已經恍惚了。她無奈的用手捂着眼睛，嘴角時不時的抽一下，她就知道，這個小傢伙肯定是她的剋星。大家還在打趣着呢，突然，有人驚呼，“天滴個娘啊，這麼大了個雨，哪樣回去嘛……”。
林指望着窗外密密的雨，她想，是不是老天眷顧她，在踏上過往的土地前，下這樣一場暴雨，把那些年停留在這裡的已是毫無意義的情愫通通沖刷掉，讓它們混着垃圾，污水，髒泥一起流向不知盡頭的江河中，越遠越好。
我不敢讓自己想起，你也曾給我延續後代這樣神聖而莊重的誓言。
六、
夜深了，家鄉的天空一點都沒變，還有熟悉的空氣，建築都沒有改變，林指想這就是她爲什麼從小到大最討厭的成語就是物是人非。易囡在身邊已經睡着了，細細的呼吸聲，一隻小手還搭在林指的肚子上。
看着易囡沉睡的面頰，林指突然有一點點害怕，這孩子難得不認牀，看得出來對她是非常信任和依賴了，可是以後不做這份工作了，這丫頭怎麼辦呢？而且她覺得她從來都不能完全的肩負起對一個人的責任，現在更是不能。
所以，她突然覺得自己帶囡囡回家這個決定實在是很衝動，很不成熟，很不切實際。
當初，林指認認真真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了一趟易家，她平靜的牽着奶奶的手說，“奶奶，我在這裡做很久了，你們都很信任我……”“林指，要不是你，囡囡她哪裡會這麼開心哪！”“不是的，奶奶，是囡囡需要在她沒有安全感的時候給她依靠，我恰好出現而已。囡囡這麼相信我，我覺得很開心……”“閨女，你該不會是……不做了吧？”
林指愣了愣，晃到老人身後，邊捏着垮垮的肩膀，邊平靜的說，“奶奶，我其實不知道囡囡原先的時候爲什麼有那樣的表現，可是我知道她原來的時候很不開心。囡囡昨天和我打電話的時候你也聽到了，她說她害怕她爸爸。”林指頓了頓，“您可能覺得我多事了，可是真的要不管囡囡我也沒辦法的。我覺得與其讓囡囡在家等她爸爸回來，不如和我一起回家一段時間？”
易奶奶驚詫地轉過頭，“閨女，你，你說的是啥啊……我哪裡敢……出什麼事……”林指看着奶奶斷斷續續的說着，她微微皺了下眉頭，“囡囡現在最需要的人，應該是我。”“可是……可是……”“奶奶，其實你也希望我天天陪着囡囡的，她很缺乏安全感，很多時候，我都看不透她。如果我這麼一個人回家，我會很惦記着囡囡的。”
這個時候，易囡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我也一樣，我也會惦記指指。我會很難過。”林指有點驚訝，擡了擡眉毛，“小不點，你今天這個時候不是應該陪邱阿姨去買菜了？”易奶奶哭笑不得的說，“還買菜呢，聽說你要回去，飯都不吃了，還說覺也不睡了，這孩子！”林指蹲下身子，“囡囡，你想和我回家嗎？”易囡想也沒想，“好，反正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可是那裡沒有遊樂場，也沒有很大的游泳池，還有超市沒有賣你愛吃的巧克力誒。”易囡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沒關係。”雙眼凝着一股可愛的大義凜然。
林指向老人投去詢問的眼神，說是詢問，可是卻很篤定。
易奶奶從第一眼見到林指的時候，就很喜歡這個女孩子。沒有現在女生的嬌柔做作，很真誠，大大咧咧的，但也很禮貌很有家教，重要的是，雖然開始的時候，她像以前的姑娘一樣拿囡囡沒辦法。
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就兩三個月的光景，囡囡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就像她這個年紀本該有的開朗天真的樣子，當她甜甜的叫第一聲“奶奶”的時候，她真可謂是老淚縱橫。都是兒子年輕的時候不爭氣，纔會讓下一代那樣的“不正常”。
她本來以爲這個可人的小孫女，這一輩子也就這麼毀了。幸好啊，幸好碰着個林指，不然她這輩子都沒法在良心上過得去。老人看着孫女黏着林指的樣子，心想，要是這個姑娘真能讓囡囡打心眼裡快樂起來，她樂意怎樣就隨她去好了，以前的，那些事也就不要提了。畢竟在那段往事裡受傷的人太多，而無法言之的秘密也太多了。
每個人的心城裡都有住着不可以說的人，還有不願意說的故事。大多數的人們都在餘下的生命裡爲這座城築起越來越高的城牆，保護裡面的暗涌，也保護着，自己。
七、
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吱的一聲，媽媽在門口，朝林指揮手，暗示林指出來。林指上大學以後，懂得了很多的道理，變得特別愛護自己的父母。大多情況下，她都順着父母的意思，不和他們發生口角。一方面，她獨自在外的不容易和不如意讓她體會到了生活實際的難處和無奈，她覺得過去的自己給父母增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煩。
現在，她只想自己能在能力範圍內對父母好，而另一方面，林指的高考發揮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來心高氣傲的她想牽着川水的手去遙遠的某個海濱城市看看，可是差強人意的分數讓她不得不面對現實，留在這個離家只有45分鐘動車程的不大的省會城市。林指每次想起那段時間父母失望隱忍的神情，她就對自己有一種莫名的恨意。她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這次失敗，在這個倔強的南方女孩心裡，這場戰她打的很不精彩。
年輕的時候哪懂得什麼人情世故呢，川水和林指交往的消息在高中的時候，幾乎是人盡皆知。高二那年，分完文理以後，新來的班導對林指這個姑娘很是喜歡，她在自修前拉着林指在教室外談了很久。當林指得知，在年級老師們口中的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時候，她很想張口反駁些什麼，可是她什麼都沒說，因爲那時的川水，讓林指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是的那時的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只能像此刻在母親面前一般，隻字不提。
媽媽的手有一種久違的溫暖感，它們撫摸着林指的背脊。林指心裡動了動，卻往前走了兩步，自然地躲開了母親的手。林媽媽本來就大大咧咧的，也沒在意，就一把摟過林指，“你個臭丫頭，一進門嚇我一跳。”“媽，不是說了，朋友的孩子，託給我帶帶。”“那你要不要先打電話說一下唔，而且你都多久沒有回來了……”母親支支吾吾的嘮着家常。林指這一刻特別希望自己能夠像小囡囡一樣，能夠早早的睡去，那麼這些塵世紛擾，又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林媽媽見女兒又走神了，便扯了扯她的衣角，“林指，你成天想什麼呢你，媽媽都多久沒見到你了，前兩天樓下馮阿姨又開始說了，說怎麼放假也見不到你，還有你大舅，小姨上次也進來……”
林指皺了皺眉頭，按捺了性子，繼續聽母親這麼嘮叨着，一句話也不插嘴。突然，林媽媽和有什麼大發現似的，一臉好奇問林指，“川水呢，今天怎麼沒和你一道回來啊。”林指突然覺得身體裡就這麼疼了一下，說不上痛楚的來源地，可是這種疼痛的感覺，輕輕地，細細的，長長地，林指對自己這樣的發現說不上什麼感覺。
剛剛分開的時候，爸媽打來電話問到川水的時候，林指的眼淚會瞬間奪眶而出，找了個藉口便掛了電話。慢慢的，不再會流淚了，不再會全身顫抖了，不再會頭痛得厲害，到後來的時候，林指以爲當別人問起川水的種種的時候，她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反應了。關於分開的事情，林指一直都瞞着父母，身邊交好的友人也多是自己發現的。林指這樣要強，她不願意就這麼告訴大家，她用近乎一切代價的愛的人，毫不留情的離開她了。
當年，林爸爸從老師的口中知道雖然不文靜但一直很乖的女兒竟然犯了學生的大忌——早戀的時候，氣得全身發抖。回家質問她，沒想到她坦蕩蕩的承認了，還嘴硬的說兩個人的成績都很好，沒有影響學業。林爸爸狠狠地打了林指一頓，而這一切，林指從未告訴川水一個字。也是因爲如此，林爸爸對林指的高考成績，在心裡作了解釋，他認爲女兒花了太多的心思在這個小子身上，不然一項出類拔萃的林指怎麼會就上了一個二本的院校呢？他對川水有一種說不上原因的敵意和排斥感。
這些年，林指因爲爸爸和對川水這種莫名的疏離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就像她絞盡腦汁想要維持住她在年級成績排行榜中的位置，她不想因爲這樣的原因又成爲老師們口中的笑柄，飯後談資的對象。可是這一切怎麼可以都是徒然呢，林指所付出的那些努力那些日夜挑燈的夜晚怎麼可以變得這樣一文不值呢？
林指想到這裡，垂下眼，淡淡的回了母親，“分開了。”林媽媽本來一邊收拾林指行李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突然想起了這半年懂事的女兒莫名的疏遠和迴避，甚至連春節也沒有回來，原來，原來她問不出口的解釋在這裡。這個中年的女人看着眼前的女兒，她終於看出了女兒這次回來的奇怪之處了。
打一進門，她就覺得這個丫頭和以前太不一樣了，不要說比以前瘦了好多，就是這眉目之間的感覺也不一樣，但哪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眼前的林指，站在夜幕裡，看着遠方，臉上有不易見的病容遺留的蒼白，髮絲被夜風吹亂了，幾根拂過面頰，林指伸出手指，把它們捋在耳後，兩目之間像是蒙上了淡淡的一層薄霧，怎麼看怎麼看都看不透。看着這樣的林指，林媽媽突然覺得特別的難過，以前的林指，遇到再難過的事，回家大嚷大叫的哭一回也就過去了，而這麼大的事情，她卻這麼憋着，這倆孩子究竟是怎麼了呢。
林指看見母親的眼裡有淡淡的淚光，心裡變得柔軟起來，她走到母親旁邊，挽着她，“媽，沒事。都過去了，這不怕你擔心嗎。我沒事。”林媽媽突然攬住林指，“你……哎，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林指被母親突然地舉動嚇了一跳，心裡一顫，覺得眼眶有的溼了，她輕輕掙脫開母親的懷抱，“媽，我累了呢，明天早說好嗎？”說罷便想逃一樣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進了房間，林指又有點後悔，這樣對母親，不僅是不公平，也太不孝順了點。可是她不想再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自己的敏感，也不想接受別人憐憫和同情的目光。
回家的第一夜，林指徹夜無眠。
你小憩過的牀，爲何過了這麼久，卻還是有你的氣味，我怎樣在明知你擁抱別人的情況下，而在這種熟悉氣息的擁攬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