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易囡醒過來的時候，看見陌生的房間，一下子忘了被林指帶出來的事實。心裡埋藏的那種恐懼好像一下子鑽了出來，她害怕的放聲大哭，“媽媽，媽媽。”林指本來在廚房給家裡人準備早點的，她正把煎好的雞蛋盛到碟子裡時，突然聽見客房裡易囡的哭聲。
林指趕緊放下手中的瑣事，跑到易囡面前，“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她抱着易囡，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怎麼來第一天就哭鼻子啊，這麼不勇敢啊？”易囡反常的沒有反駁林指，只是安靜的依偎在林指的懷裡，嘴裡咕噥着，像是哭泣，又像喃喃自語。
吃過早飯，林指帶着易囡去逛超市。家附近新開了一家中型的連鎖超市，在這個小城，也算大了，只不過早上這個時候，除了一些大叔大嬸，基本上沒什麼人，林指牽着易囡慢悠悠的閒逛着。易囡時不時擡着頭看林指，她想起自己前頭吃早點時耍脾氣的樣子，心裡開始有點着急。她刻意輕輕地搖了搖牽在一起的手，既想讓林指察覺，又希望維護自己的小脾氣。
林指早就看出易囡的小小不安和內疚，但是她必須讓易囡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任，小孩子也好，怎麼能毫無理由的悶悶不樂呢？等到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那時這樣自以爲是的想法是多麼的愚蠢。畢竟是小孩子，易囡忍不住了，她擡着頭，拽住林指的手，不走了，“指指。”“嗯？”林指也不看她，漫不經心的應着。“你們是不是討厭我了，不想讓我在這裡了是嗎？”
林指聽到易囡的聲音帶着哭腔，便低下身，“囡囡，我不討厭你，可是囡囡不能亂髮脾氣啊。”她摸着易囡的頭，眼裡充滿了寵愛和無奈。易囡的眼神變了變，她似乎想張嘴說什麼，卻選擇了抱住林指,“恩，我不會了，我會乖乖的，指指不要生我的氣。”林指雙手按在小傢伙的肩膀上，“對啊，來我家玩怎麼能哭呢，走吧，我們去買巧克力吧。”
可是等到林指走到糖果這個櫃架這邊時，她卻止不住的想要流淚。一盒盒的費列羅疊在一起，放在最顯眼的位子。林指的手微微的顫抖着，她就那麼默默地看着巧克力。易囡不解的看着自己的老師，她不知道爲什麼剛剛還一臉笑容的林指一下子眉宇間毫無生氣。
林指不愛吃零食，因爲小時候怕蛀牙，也因爲被孔融讓梨的故事薰陶多年。媽媽買回來的糖果，她都分給舊家院子裡的玩伴們吃，有的時候，都忘了給自己留。長期下來，她也就不那麼愛吃甜食了。可長大以後，她偏偏對這個來自意大利的巧克力情有獨鍾。
和川水在一起以後，她改了很多，因爲不想讓他爲自己這個小小的習慣而破費太多，但是，川水還是偷偷的發現了。後來在一起的歲月，幾乎每天，川水都會給林指一粒ferrero，而這對兩人來說都成了一種習慣。有的時候，她躺在沙發上，川水突然也躺下來，她正想趕他下去，他就把巧克力塞到她的嘴裡；有的時候，晚自習結束，川水也從口袋裡掏出一粒悄悄地塞在林指書包的側袋裡，林指回家發現後，開心的吱吱笑；而最後一顆川牌費列羅停在了他們在一起五週年零十五天的晚上，川水如常的送林指回校，然後在騎車回大學城。
川水不知道，林指望着川水遠去的背影，心裡正在回味甜蜜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看屏幕，走了神，手裡的圓粒掉在地上，滾進了無盡的黑夜裡。
“指指，指指，指指……”林指被易囡搖的晃過神來，她衝易囡笑了笑，“走吧，我們去買魷魚，中午給你炸魷魚圈好不好？”她們手拉手的往海產品區走去，把包裝精緻的這堆巧克力丟在了身後，而奇怪的是，林指轉身的那一瞬間，這些美味的甜品就好像真的失去了吸引力，灰落落的呆在一個高處不勝寒的架子上，自己演着給自己看的華麗的戲劇。
連人都可以忘都可以放，何況這些附屬品呢？這個世界的甜品變化的如此頻繁，我又怎能怪你變得太快？
九、
這天晚上，林指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面她和川水站在高中教學樓邊的大樹下，風無聲的拂起她的長髮和裙襬。他們無聲的吻着彼此，川水的嘴脣柔軟並且溼潤，他的修長的手指掠過林指的發間；林指抓着他的衣服，手心都是密密的汗，呼吸微微的顫抖着。周圍安靜的只能聽到風聲抑或樹葉劃過地面的嘶嘶聲，月光不是很亮，朦朦朧朧的照着這對年輕的戀人。
可是林指突然發覺，原來川水正在專心親吻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自己正在不遠的地方凝望着他們。然後，川水懷裡的女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林指，竊喜，僥倖，誠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而且依舊帶着伊珊一貫的無辜。林指忘記了憤怒，她覺得彷彿窺探了什麼不可見人的秘密一般，她覺得懊惱和氣餒，可任憑她怎麼想要逃走，卻挪不開步子。偏偏川水這個時候睜開眼睛，漠然的看了林指一眼。夢中夜色很暗，林指的視力也不好，可她分明能看到那一雙也曾爲她流過淚的眼睛這一刻不帶着任何感情。
下一秒，川水又重新投入到這個也許是他朝思暮想的情節中，伊珊的手早早就放開了衣服，它們溫柔的環在川水的腰上。
即便是在夢裡，林指覺得胸口沉悶的厲害，覺得呼吸益發困難了起來。她驚醒，枕邊是不出意料的星星點點的淚痕，她看了看胸口，易囡幾乎整個人趴在，或者說更像是纏在她身上，抱得很緊。那一刻，林指心裡突然無限的覺得易囡很可憐，睡夢中本該是一個人最放鬆的時候，是要心裡有多少的不快樂，才使得一個人甚至在意識不清醒時肢體卻保持防備的姿態，亦或是努力的要攀纏身邊任何可以依附的東西。
林指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不想賴在牀上，弄了半天，才把易囡的手給拉開了。她看了看手機，四點零三分，天已經不是沉沉的黑色了，她把空調調高了兩度，把易囡的被角整了整。父親這幾天剛好在外地出差，母親一個人睡在主臥室裡，傳來熟悉的呼吸聲。似乎就是上一年的五月長假，林指也是聽着這樣均勻的呼吸，悄悄地開門，滿心歡喜的奔向在樓下等待的川水。
回憶真的好長好長，長到像是摸不着頭的蠶絲布，一圈圈的繞着你，繞着你，很輕，很柔，可是卻越來越讓你無法喘過氣來。
刷牙洗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哭了，林指伸出手去摸鏡子中眼睛紅紅的自己，心裡又是各種滋味。扎馬尾的時候，頭髮有點打結，林指突然有點想要剪去長髮的衝動，轉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穿好鞋子，就去了家附近的體育場。A城真的是個很小的城市，因而人們平時的體育活動也就集中在這個體育場了，像是學生們的運動會，一些單位的比賽，體育愛好者們鍛鍊身體，更多的還是朋友的聊天戀人的約會聖地。因爲離家特別近，所以林指和朋友們的很多活動都會選擇這裡，這個也不算大的操場可謂承載了她許多青春。
當走到體育場門口的時候，她發現原來主席臺旁邊的看臺最近在施工，整個體育場變了蠻多的，那些鞦韆，太空漫步機，梅花樁等等都換了新的，原來黑黑的跑道也換成了塑膠的，草坪好像也是剛做的，很好看。也許是失戀的人神經特別的敏感，林指看着煥然一新的操場，心裡的酸楚都快要漫出來了。
她慢悠悠走在跑道上，周圍基本上沒有人，她邊走邊想着這幾年的事情。
這是她在和川水分手後，第一次回家，第一次來到這，她本來以爲半年的時間已足夠令她不再有波瀾，可以平靜的感受熟悉的空氣場景還有回憶。
第一次他們倆鬧分手也在這個操場上，那時候，林指隱隱約約的嗅到川水和伊珊曖昧的氣息，可是好面子的她不願意去主動要求些什麼，又加上平時看着他們打鬧嬉戲，心裡越來越堵。終於在秋運會的時候忍不住了，向川水甩了一句“我覺得我們不適合”，然後自以爲很瀟灑的離開了。可是，分手後的第三天，林指初時的那種灑脫煙消雲散，心裡頭糾結的很，晚上就跑去肖璇家。
肖璇一反過去的好言相勸其和好，不斷地和林指強調，說他們確實不適合，分開也是好事，不要爲他傷心之類的話。林指覺得不對勁，對着肖璇軟硬兼施，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因而，在之後四年的歲月，林指一直都無法擺脫自己對川水種下的一種恨意。它有時很淡，近乎沒有，甚至讓她認爲自己已經可以原諒他了；可更多的時候，它就像一條無毒的蛇，盤踞在她的心中，時不時的咬林指一下，真真切切的痛，疤痕醜陋但不清晰。
在那次分手之前，他們些曖昧讓林指心裡多少猜到了些，可當這些從最好的朋友口中緩緩吐出的時候，林指記得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羞恥，爲自己感到羞恥。她一直是招人喜歡的女孩，從青春期開始，陸陸續續有不少男孩向她或多或少表達了心意，開朗大方的性格再加上有點大條的神經，林指很好的把這些男孩變成了好友，除了一人。他是林指的秘密，像洋蔥一樣被她埋在心中，距那時她站在這送他踏上遠方，竟已長達七年。
林指有時也會任性的想，若沒有他的離開，那麼就不會有川水，就不會有這些年的委屈，就不會有一個如此卑微的自己。
那晚，林指在肖璇家停不住的哭泣，她如此驕傲的一個人，選擇川水的時候，多少帶着逃避當時一個男孩過於熱情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她在川水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確實，林指答應川水的時候，也許根本連喜歡都談不上，有點腦子一熱的感覺。
可她畢竟是將一顆真心交給了一個人，她是做了與過去說再見的決定，卻在這樣的時刻被告知她決定交付真心的人，早已經把牽手的甜蜜，懷抱的溫暖，親吻的炙熱給了他人，也許，給出的，也有他的真心。
A喜歡B，B也喜歡A，可是A卻和C在一起，C卻想着D，你看，竟是這樣的邏輯。
十、
林指繞着操場一步步的走着，不知不覺的整張臉都溼溼的，其實她不是一個軟弱的人，除了肖璇，她極少因這件事在別人面前落淚。她痛恨眼淚，卻發覺，人類的祖先真的很聰明，太多時候，眼淚是表達悲傷最好的東西。操場上人很少，她停不下來，忍不住開始哭出聲來。
那好像是高二快要運動會的時候，林指被莫名奇妙的推選成了1500米的選手。那個時候，川水已經和她在一起了，可是前幾天因爲他和伊珊的過於親密小吵了一架，但也許彼此都還很珍惜這份年輕的感情，於是和好後的那幾個傍晚，川水陪着她一圈圈的跑着。
第三天訓練的時候，林指覺得真的要累趴下了，賴在地上一動不動，呼哧呼哧的喘着氣。川水過來拉他，林指很生氣，“你幹嘛不和陳莫說下，幹嘛一定要我上，我真的很累，跑完1500我真的3天都不想走路了!!!”川水知道責任心很強的林指只是在耍脾氣，很無奈的安慰她，“已經報上去了啊，班上耐力比較好的就是你啊，再練下，到時候跑完纔不會太難受”“我不要啊，又不是你跑，不對，你是有陪我跑，可是你是男生啊，我真的好累啊，我今天彎腰都痛，你知不知道啊！”川水也蹲下來，哄着林指，“加油下，跑完獎勵你。”“什麼獎勵啊，我不想吃費列羅，我這兩天火氣好大。。。大”
林指話剛說到一半，便被打斷了，因爲川水整個影子蓋住了她，他本來就已經蹲下，往前傾了傾，那麼突然的，吻住了林指喋喋不休的雙脣。那時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氣微涼，但自林指感觸到脣上傳來的溫熱時，整個人的體溫開始無限的上升。川水的嘴脣溼溼的，一點點熱，還有他身上的男生專屬的氣息，都讓林指那一刻一陣陣的發暈。她推開了川水，快速的往前方的的跑道跑去，她說不出來自己的感覺，有點害怕，有點委屈，有一點點她不想表達的甜蜜，還有一點點她羞於表達的懊惱，初吻怎麼才3秒鐘啊。
這個青澀情感中甜蜜的片段，此刻讓林指止不住的落淚，宛如，那晚，從肖璇口中得知真相的時候，帶給林指的痛苦。那晚，林指在肖旋家的衛生間，不斷地用水，洗面奶，牙膏沖洗着自己的嘴脣，她清楚地記得，她第一個反應並不是痛恨川水，而是恨透了自己那份愚蠢。後來，她拉着肖璇去吃麪，加了整整一罐的辣椒水，然後在爸媽質疑的目光中，用渾身的辣椒味解釋了紅腫的雙眼和嘴脣。
她不可以失敗。她是背棄了那麼多她曾經追求的東西，走到川水身邊的，怎麼可以是他帶給她失敗。她，還背棄了他。那個林指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人。那個她曾在川水在操場上親吻她時，她有過一瞬遺憾的人。那個深藏在心裡不許他人觸碰的人,她全都背棄了，怎麼可以就這樣失敗，她的初戀，她的愛情，她的驕傲。
林指哭的正痛快的時候，面前突然多了一隻拿着紙巾的手，她擡頭看了看手的主人，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鏡，天色不夠亮，除了覺得五官端正之外，眼前的男人並沒有給她什麼特別的感覺，她沒有伸手去接，禮貌的說，“謝謝，不用了。”男人沒有多說什麼，收回手，轉身走開了，林指看見離男人更遠的地方，貌似還有一個人，更高一些，好像在抽菸，紅色的小光點，特別的明顯。他們隔得很遠，林指視力其實不好，卻莫名的感到對方是望着自己的。
忽而覺得不自在，這個看不清的人給她一種強烈的壓抑和恐懼的感覺。林指其實本身是個很強勢的女孩子，平時在和朋友們的相處中，總是不自然的就站在領導者的位子上，這樣的性格並不討喜，和川水爭吵時，川水也衝動的指責過她。可是林指並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她不喜歡唯唯諾諾，不喜歡畏畏縮縮，所以她曾經一直疑惑溫文爾雅，平如止水一般的川水是如何吸引了她。但是，當面前站着一個讓她覺得壓抑的人的時候，林指只覺得自己想要逃走，她往後退了幾步，轉身跑掉了。
她突然想問問川水，是不是每一次她的強勢，她的逞強，她的任性，都使他想要像這樣一步步的逃離開她。
刺蝟在刺傷他人的同時，也使自己永遠得不到別人的擁抱。你那麼愛海賊，那你記不記得，艾斯說，孤獨比疼痛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