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匪大營起火了,速速通報巡撫大人!”
張大狗手扶垛口,手搭涼棚,登高望遠。盯着流賊大營和百戶所村寨的方向已經整整一夜了,雙眼雖然痠痛不已,但一顆心卻始終懸在了嗓子眼,不爲別的,就爲那失陷在城外的朱平安、洪胖子、嶽錦峰以及百十名兄弟。
張大狗和兄弟二狗以及兩百多名百戶所的兄弟在城牆上整整守護了半夜。自打接到朱平安等人被堵在城外的消息,張大狗一干人便驟然火起,操持兵刃便要去找石應詔算賬,嘴裡叫嚷着:“不讓活,便去城外投奔亂匪!”
幸好段喜年極力壓制,這纔沒釀出什麼大亂子來。
張大狗等人出不得成來,一個個焦急的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段喜年唯恐他們惹出什麼禍端,便派遣他們和高牆衛其他千戶的兵卒鎮守東華門城垣。張大狗悄悄的吩咐手下,一旦城外有什麼變故,不管什麼人阻攔,一定要打開城門,衝出城去,接應百戶大人和兄弟們進城。
子時時分,百戶兵卒的家眷扶老攜幼也來到城門附近,得知朱平安等人還是沒有消息,一個個痛哭流涕,張大狗兄弟好一通苦勸,才勸得老孃和一衆鄉親回去等候消息。
丑時剛過,眼尖的士卒一經發現了流賊大營中的火光,鼎沸的人聲逐漸傳來,張大狗等人欣喜若狂,就連在城門處歇腳的段喜年都聞聲跑上城頭,不顧一身重甲壓得氣喘吁吁,一掌拍在垛口的條磚上,呲牙咧嘴的叫嚷着手下立刻通知巡撫路振飛。
路振飛趕到城垣的時候,流賊大營的火勢已經瀰漫開來,沖天的火光將鳳凰山下的皇城城牆照的如同白晝一般。
路振飛看了好一會兒,嘴脣抖動個不停,費盡千辛萬苦才擠出幾個字,“天佑鳳陽、天佑大明啊!”
此時城下飛奔而來一名騎兵,看服色正是高牆衛屬下。一邊順着城牆疾馳,一邊高喊:“速速通報巡撫大人,高牆衛百戶朱平安率部夜襲亂匪大營,大獲全勝,請巡撫大人立刻派兵支援!”
城頭上一時間歡聲雷動。段喜年揉了揉眼睛,臉上霎時便笑成了一朵花,“趙全忠,是你小子嗎?”
傳令兵趙全忠勒住馬匹,一擡頭,“指揮使大人,正是小的!”
“朱百戶呢?”
“百戶大人已經帶人殺進敵營了,亂匪自相踐踏,死傷無數啊!百戶大人請城內從速發兵,機不可失啊!”
段喜年轉向路振飛,滿面春風,“大人,真是我高牆衛的士卒啊,不會有錯!”
路振飛得到了段喜年的肯定,猛的一轉身,“傳本官命令,班操軍、護陵新軍等即刻出城,追剿流賊!”
鳳陽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以及班操軍等一干文武趕忙勸諫,“路大人,不可盲動啊,城外消息暫時還不清楚。只憑一人所言,恐怕誤中了亂匪奸計啊!再說,我等之責在於守護鳳陽,如今皇城安然無恙,穩妥之計,還是固守皇城等待南京援兵爲宜啊!”
路振飛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諸位大人還真是一心爲公啊!眼前的局勢已經明瞭,卻還打着坐山觀虎鬥,明哲保身的主意。”
誅心之言一出,文武官員頓時低下了頭。路振飛雖然只是正四品的文官,但頭上卻戴着一頂代天子巡撫鳳陽的帽子,那是貨真價實的欽差。就衝着這個巡撫的名銜,文武大員就算品級再高,也不敢在他面前託大。
路振飛點點頭,“也好,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強求。但諸位大人也別怪本官不提醒,此次出城殺敵,鳳陽各部自願參與。不去的,本官也不會爲難,只是日後敘功,要是有人想要從中渾水摸魚,分潤功勞,那就別怪本官翻臉無情了!”
衆文武頓時鬆了一口氣。只要不出城便好,鳳陽就這麼點人馬,城外那可是三萬亂匪大軍,出城能落得下什麼好處來?
段喜年一抱拳,“大人,卑職願率部出城接應朱百戶!”麾下的兩名千戶雖面露苦色,但路振飛在場,兩人也不敢造次,只得跟在後邊躬身施禮。
班操軍指揮使憋氣不吭。只有護陵新軍的指揮使覺得面子上老大過意不去,便欽點一名千戶領兵助陣。兩軍合計也有近兩千五百餘人的規模了。
路振飛點點頭,“甚好,那就以段指揮使爲主將,本官將全城的戰馬全部分配給爾等,立刻出城吧!得勝歸來,本官親自爲你敬酒!”
……
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天際中消失,雖然是黑夜,仍然可見漆黑如墨的雲層慢慢的堆滿天空,隨着猙獰的閃光劃破長空,滾滾的雷聲突兀的砸了下來,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響。
狂風呼嘯着吹向流賊大營,風助火勢,大火毫不留情的撲向中軍的方向。左軍營雖然沒有受到影響,但此時也是人喊馬嘶、不戰自亂,士卒們在各自頭領的帶領下,向着各個方向拼命奔逃,生怕火勢蔓延到自己的營地。
看着這宛如地獄一般的場景,朱平安也不由得有些膽戰心驚。
營嘯,自古以來便是軍伍的大忌,但卻是無法逃避的禍患。也許是一個小兵由於夢魘喊了幾聲夢話,便會導致全軍陷入到崩潰的狀態中。着便是營嘯的可怕之處。
朱平安清楚的記得,北宋太原之戰,便是由於有人高喊“金兵來了、宗翰來了!”直接導致了二十萬大軍營嘯潰散、死傷無數。
朱平安此戰便是借鑑了後世淮海戰役中的一場經典戰鬥。但說是戰鬥似乎有些不合適,說是營嘯顯然更爲恰當。
孫元良十六兵團八萬餘人自陳官莊突圍,撤退至蕭縣,一路人困馬乏,自以爲遠離了戰場,於是大軍各部倒頭便睡。孫元良所部被圍困多日,驟然脫離戰場,精神猛然間放鬆下來,直到半夜突然被小股部隊發動了夜襲。
於是乎,整整八萬大軍頃刻間陷入營嘯的崩潰狀態,一直到天色放亮,整個兵團全部被殲滅。
現在的流賊大營與其何等相似,同樣是急行軍之後,士卒疲憊不堪。加上流賊各部指揮系統紊亂,軍紀更是無從談起。民壯營還要連夜趕工,精神肉體的承受度都已到極限,與之相鄰最近的右軍營發生混亂,自然會殃及池魚,接着便是蔓延整個營地的大亂。
順着風向,在閃電的掩映下,朱平安所部如同鬼神降臨一般殺進流賊大營。此時的營地內,依然是屍橫遍野,空氣中那種濃郁的煙熏火燎的味道,伴隨着厚重的血腥味,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到處是慌不擇路的流賊士兵,茫然的四處亂竄,跑不多遠,便不知道被哪裡飛來的羽箭射倒,或是突然被人砍了一刀,死的不明不白。
冷兵器時代戰爭的殘酷讓朱平安爲之心顫,士兵們好像是中了邪一樣,不管是昔日的同袍,或是身邊的至親好友,爲了活命,他們已然顧不得那麼許多,只是將手中的刀槍揮舞的密不透風,生怕自己成爲別人手中的亡魂。
朱平安百餘人策馬揚鞭,疾奔突進,一路上刀砍槍刺,不知道殺傷了多少流賊。一些士卒手中上好的精鋼百鍊刀業已砍的捲了刃,隨即便在馬上一矮身,從地上撿起一把兵刃接着砍殺起來。
嶽錦峰麾下頗有一些悍勇的士卒,一邊高呼痛快,一邊扯掉身上的衣甲,赤着上身,任憑寒風的吹拂和鮮,血的四濺,腦袋上蒸騰起陣陣的白煙,彷彿是地獄中殺出的惡魔。
王金髮的臉色煞白,被裹挾在陣型的中央,不停的指示着衝殺的方向。“大人,前邊便是一陣風的中軍大帳!”
暮色蒼穹之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失去了理智的軍卒被中軍大營擋住了去路,如同波浪一般不斷的衝擊着營寨的柵欄和木牆,屍身填滿了並不算深的壕溝,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縫隙,雙方的長槍不斷的突刺,沒有慘叫,只有如野獸一般的嘶嚎,接着便是倒下死亡。他們甚至分辨不清面前的究竟是誰,而死在自己手中的又是誰。混亂中,無數的火把被扔進中軍大營,火焰立時騰空而起。
亂匪的大營終於失陷了。
朱平安等人瞅個空子一路殺進大營,如同殺神附體一般,衝開一條血路,目標直指一陣風的營帳。
寬敞的平地上,如林的帳篷不是被點燃,便是被亂軍踐踏,視線一下子好了很多。人羣中,百餘人護衛着兩輛馬車突圍而出。
朱平安以爲是一陣風要突圍,立刻高喊一聲,“嶽錦峰,攔住那馬車!”
嶽錦峰呼嘯一聲,帶領麾下三十餘名勁卒包抄上去。誰料這百餘人倒是訓練有素,即使是在亂軍之中也絲毫不亂,當即便分成兩隊,從左右兩翼圍住了嶽錦峰等人,一個照面下來,嶽錦峰等人砍翻了十餘人,但自己這邊也有五人落馬。
朱平安當即紅了眼,這些個邊軍老卒可是他的心頭肉,想不到一路上順風順水,竟然在這裡折損了好幾個。隨即長嘯一聲,帶着洪胖子諸人殺將而來。
朱平安的大隊就像一柄燒紅的尖刀,輕易的便將這百餘人的包圍圈撕開一個口子。爲首的一個頭戴紅纓氈帽的高大漢子見情勢不妙,當即拍馬舞刀向着朱平安殺來。
朱平安用手中的長槍一格擋,徑直將那漢子的長刀給盪開。那漢子一撥馬頭,雙手的虎口處痠麻不已,“賊子好大的力氣!”
待到看清楚朱平安的面容,那人卻是一愣,他沒想到對陣的明軍百戶竟然如此的年輕。
此時,身後另一個年輕人高喊紅纓氈帽漢子,“大哥,不要戀戰,即刻殺出重圍纔是!”
趁着紅纓氈帽的漢子身形一滯的時候,朱平安快馬挺槍向那漢子殺來,漢子一錯身,原意是躲開朱平安的全力一擊,卻沒想到朱平安這一擊卻是虛招。兩人錯馬之際,朱平安將手中的長槍一橫,順勢將槍桿掄圓,“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砸在了紅纓氈帽漢子的背上。
那漢子徑直被砸落下馬,半空中已是狂噴鮮血。一旁的少年大驚失色,“莫傷了我大哥,張如靖來也!”
“張如靖!”朱平安一愣,歷史上似乎有個李如靖,倒是略有耳聞,這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名人。
張如靖飛馬而來擋住朱平安,手下們慌忙將那紅纓氈帽漢子扶上了戰馬,打馬揚鞭,連兩輛馬車都顧不上,立刻向外衝殺。
此時,王金髮忽然高喊一聲,“大人,一陣風跑了!”
趁着朱平安分心旁顧的當口,張如靖狠狠劈出兩刀,隨即調轉馬頭就跑。朱平安也無心再追,張如靖一行才得以一路狂奔而去。
順着王金髮指的方向看去,一行人簇擁着一個麻臉金甲大將死命的向着東南方向逃去。
朱平安趕忙招呼一聲,“別走了一陣風!”衆人緊緊跟上,向着一陣風逃匿的方向追趕過去。
而洪胖子則帶着馬伕王和幾個手下留在了後面。仔細看了看張如靖等人遺留下的兩輛馬車深深的車輪印,不禁眼睛一亮。
洪胖子翻身下馬,手執鋼刀,小心翼翼的挑開簾子,探頭看去,裡面裝着幾個碩大的木箱。
洪胖子護身衝着馬伕王努努嘴。馬伕王乾癟的臉上頓時露出苦笑,無可奈何的跳上馬車,輕手輕腳的的打開木箱蓋子,唯恐裡面安裝了什麼機關。
但箱子中透出的金光,瞬間晃花了兩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