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元笑了笑:“除了一個南下窪,天下的窮人千千萬萬,哪有這麼多得福星。.”他把大碗放到桌子上,“我現在還有點收入,一個人吃飽之外還有節餘,自然能幫大家一點是一點。我救了你爹的命,也幫了這裡很多人。可是出了這南下窪,不知道有還多少個南下窪,多少窮苦人。難道就指望多來些人行善積德?”
“我們窮人家遇到大事,除了指望人發善心還能指望什麼?”女孩子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命好得,有您這樣的貴人相救。命不好的,還不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一條命說沒了也就沒了。”她說着抹了下眼睛,“我原本上頭還有個哥哥。打小可疼我了。三年前他到木器店去當學徒,我跑到城裡去,還和他在店門口說過話,當天晚上卻給擡回來了:說是出去給店裡送貨,路上發痧就沒了。當時他身上要有一包避瘟散,往鼻子裡一吹人就能活過來,避瘟散只要四文錢,可是他連四文錢也沒有!”
說到這裡她已經淚花滾滾,郝元默默的拍了拍她的頭。
她擦了擦眼淚:“郝先生,在南下窪這種事算不了什麼,死個人真是連個動靜都聽不到。拿蘆蓆一卷埋到後面的義冢地裡就算完了。只是今天不知道怎麼的我又想起他來了――您知道自從您來了之後這裡少死了多少人,少給人牙子帶去了多少人麼?”
郝元點點頭:“所以你說我是福星嘛――”他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女孩子,“擦擦眼淚吧,老大不小的女孩子了,還眼淚鼻涕的往袖子上擦。”
女孩子接過手帕,悄悄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你是大少爺出身……瞧不起我這窮丫頭。”
郝元一笑:“這話就不要再說了。”他的面容變得十分嚴肅:“我不是什麼大少爺。來這裡也不是爲了當個貴人、善人。”
女孩子忽閃着明亮的眼睛,似乎有些不解。遲疑了下才問道:“那你來這裡是做什麼呢?”
郝元避而不答,他的面色既凝重又開朗。女孩子有些迷惑,忽然她拍了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郝先生你是爲了幫襯窮人來得。”
郝元微笑着點點頭:“你說,爲什麼窮人都這麼窮?”
“命不好――沒投到個好人家。”
“這麼說那些有錢人就是命好嘍?”
“那你說,爲什麼他們的命好呢?”
“因爲……因爲……”女孩子想不出來了,“廟裡的師父說那是積善行德來得。”
“可是你看那些有錢人,有幾個積善行德的?”郝元問道,“就算有錢人裡有幾個吧,到底是多還是少?”
“少――”女孩子遲疑了一下說,“可是廟裡得師父也說過前世裡的功德也很要緊。”
“前世裡積善行德,這世裡爲非作歹?這也太古怪了吧。”
女孩子說不出來了,她的眼睛有些迷茫起來。
“那您說這是爲什麼呢?”
“因爲這天下是他們有錢人的,不是我們老百姓窮人的。”郝元說道,“你爹每天挑着擔子出去做小買賣,隔壁的水根一家給人打短工種菜……地裡的糧食、蔬菜,穿得綢緞棉布,房子器物,那樣不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做出來的?你家裡天天都做圓子,煮藕粉,可是你要給我一碗藕粉圓子都給不起――我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去哪了?”
女孩子的有些困惑――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只覺得自家窮,至於爲什麼會這樣窮,她沒想過。
郝元接着說:“因爲這天下是他們的,他們一句話,就能把我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拿走了。”
“這天下不是朱皇帝的嗎?”
“朱皇帝也是從元朝皇帝那裡搶來得天下。他原本不過是個窮和尚,饑荒的時候要出去化齋要飯才能不餓死。”郝元說,“你說他的命是好還是壞?爲什麼一個原本要餓死的人最後能當了皇帝?”
“嗯……”這道理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來說實在有點難以理解了。但是她原本蔽塞黑暗的心靈裡好像突然投射進來一道光一樣,瞬間照亮了些什麼。
郝元堅定的說道:“所以這世界上沒什麼‘命’。就算有,我們也可以改掉。”
“真得?”女孩子的臉上露出了既懷疑又興奮的神情。
“沒錯,既然覺得老天爺給得命不公平,”郝元說,“只有靠着自己去改變。”
“怎麼改,怎麼改?”女孩子追問道,“先生你一定是會改命格的。我早就想改改自己的命了――要不改改爹孃的命格也行。不求能吃魚吃肉,綾羅綢緞,好歹吃幾頓細糧,有幾件像樣的衣衫穿。”
郝元被她的話逗樂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怎麼改命格?就是那些說自己能改得也是騙人的――他們不懂大道真理,只會玩弄一點玄術小伎。走得不是正道。”
女孩子迷惑道:“那什麼纔是大道真理呢?”
郝元卻不說下去了,問道:“你想知道?”
“想!”
“念過書嗎?”
“當然沒有……”女孩子搖搖頭。
“要懂大道,就要先識字。不然當個睜眼瞎,有錢人更要欺負你了。”郝元說,“我這裡每晚上都教孩子認字,你也來吧。”他看了看油燈,“不早了,你也回去睡覺吧。明個還要早起。”
“好!”女孩子應聲站了起來,又說道:“郝先生,您別怪我多嘴,今天來得兩個人,不像好人,有一個滿臉疤痕的,瞧着就像個江洋大盜。”
郝元點點頭:“他們的確不是好人。不過他們的壞還沒到根子上……”
“要是江洋大盜殺人放火的,怎麼還沒到根子上?”
“江洋大盜,他殺人放火求得是財。可是他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力量總歸是有限的。說能破壞的,無非是壞幾個人的姓命,奪些財物,自己受用。可是一旦走漏風聲,被官府拿住,或者是打劫的時候被團勇截殺,免不了就是一個死。刀頭舔血的出來混,混得不管好不好,最終都沒好下場。
“真正的大殲大惡之徒,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輩,平曰裡都被人叫做老爺的體面人,若是有災荒,還要拿出錢米來救濟大衆――可是他們使起壞來,多少人家就此破人亡,還不知道是他使得壞――不知道且不說,他搶走老百姓一切,反手拿出來點殘渣來施捨,百姓還要感激涕零。真是叫殺人滅戶於無形之中呀。”
“啊,有這麼壞的人?!”女孩子氣憤的說道,轉而又擔心起來,“那豈不是誰都奈何不了他們?”
“沒錯,因爲這個天下就是他們的天下,我們老百姓受他們的矇蔽,看不清誰是真正的壞人,把幾個江洋大盜看作了十惡不赦的壞人。”郝元說,“可是隻要讓越來越多的人看清了他們的面目,他們就再也不能這樣騙人,欺負人了。不但如此,我們還要把原來屬於我們的東西拿回來――”
郝元說到這裡,覺得自己說多了,對方畢竟只是個少女,未必能完全明白自己說得話,一下灌輸太多的只怕會消化不良。
“我明白啦。”女孩子說道,“要改大夥的窮命,就要首先懂大道真理,知道了大道真理,那些壞人就不能再騙我們了。”
“對,你真聰明。”郝元笑着點頭道,“快回去睡吧。”
“郝叔你要當心……”
“不要緊。”郝元說,“我在這裡,和大夥兒在一起,誰也不怕。”
送走了女孩子,郝元再次檢查了下明瓦上遮擋的一塊草簾子,又把權當門用的草簾理好,角上壓上磚石,儘量不讓光線泄露出去。
做完這一切,他挑亮了油燈的燈芯,又加上二根燈芯,坐在權當書桌的木版前,把幾張薄薄的白紙鋪開,開始起草一份揭帖。又取了一本翻爛的時文冊子和一本塗抹了一半的窗課卷子放在旁邊。
如果有人突然進來,只會看到一位正在用功苦讀的窮書生。
郝元一邊磨墨,一邊考慮着揭帖的內容。這是準備揭露趙引弓勾結官府,操縱絲價的事情。他已經考慮了好幾天該怎麼寫得即通俗易懂,又能用最少的字來表達。
揭帖是要大量印刷的,寫得太長太複雜,刻板花得時間太長了――時間緊迫。
郝元一邊想一邊在薄紙上寫着,他的字是最最普通的顏體字,書法並不好看,卻寫得很有力量。
揭帖寫完,他有塗改了一遍,再重新謄抄清楚,等墨跡一干,才小心翼翼的把稿子裝在一個竹筒子裡,塞在牆角的一個壁洞中。接着他又取出一份今天才從起威民信局去來得信件,抽出裡面的信紙,小心翼翼的在燈火上烘烤。
信紙上空白處在火焰的烘烤下漸漸浮現出褐色的字跡來。郝元仔細看了幾遍,將信和揭帖的草稿都湊到燈火上點着,看着它們燒淨。
幹完這一切,他洗了洗手,給自己倒了一碗涼開水,坐在桌前,咬一口雜糧糕,就一口涼水的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