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主意,但是最近老爺突然大量養蠶,還辦了繅絲廠,許許多多的蠶繭和生絲源源不絕的來到山莊。.以她的聰慧,猜到其中的關聯並不難。
原本這只是猜測,她亦不願意往這方面深究。此刻從郝元口中說出來,如五雷轟頂一般。自己把這幾個月的各種事情串起來一想就知道郝元絕非污衊。
她的眼中頓時泛出淚來。郝元知道火候已到,自己毋須多言,將身一躬:“在下告退。”
這一次會面,西華雖然依舊向趙引弓做了彙報,卻將很多內容隱了沒有說――她說不出口,也不願意說出口。
原本敬如父兄,尊如神明的趙引弓,雖然依舊有着溫和的笑容和親切的話語,卻讓她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猙獰。
這樣的神情變化當然瞞不過趙引弓:“你身子不舒服?”
“不,”西華勉強笑道,“奴婢只是覺得這樣好累,說句不恰當的話:裡外不是人……”
“再熬一熬,敵人很快要動手了。”趙引弓正色說,“你現在不僅是爲了保護山莊的安慰,更是爲了保護這山莊裡的老老少少的平安。”
“是,奴婢知道。”西華低頭道,“奴婢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待她退了出去,趙通有些擔心:“首長,西華好像有些不穩。我覺得她有些神情恍惚。”
“她還是個小孩子,對手很厲害。她有點吃不住了。”趙引弓沉吟道。“這個郝元真不是一般人。事後一定要幹掉他。”
趙通忍不住問道:“首長,你說這郝元是不是已經識破了我們的計策?”
趙引弓沉吟片刻:“此事如今十分微妙。不過,他肯身犯奇險進入山莊。至少說明他對西華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首長,這世上還有反間一說。”趙通好歹也是在政治保衛局讀過幾個月書的,“這郝元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我怕西華道行太淺,被他迷惑了去。”
趙引弓沉默了許多,搖頭道:“不至於罷,她不會這麼沒良心。”
西華是受了他絕大恩典的。她父親的喪事是他幫忙辦得,她家被族人強佔去的墳地也是他運作官府拿回來的,就這二條在古代社會就是無以回報的大恩了。更別說若不是他出面干涉,西華早就淪落風塵。
要是這三條大恩都不能收買人心,那這個人一定是冷酷無情到極點――西華她還是瞭解的,對“恩義”二字看得很重。應該不至於如此。
看到趙引弓在猶豫。趙通又說道:“首長,古人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
“你說得有理。”趙引弓點頭,“即曰起,你再加派幾個人監視她,保證24小時不斷人。萬一有什麼異動,直接向我彙報。”
“是!”
“還有那個賈樂和其他的殲細,也要看緊了。”
“我都安排了。”
“局面一波三折。局勢不明朗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其後幾天。她幾乎每天都在工地見到郝元,郝元每次和她見面,都談一些道理,和她討論。不過這樣的見面並不長,每次不過十幾分鍾。
又過了幾天,賈樂給她帶來了郝元想在山莊外面見她的消息。
西華遲疑了一下,還是去找了趙引弓報告此事。
“你去就是了,這次,他肯定會向你攤牌,不要急着答應,看看他要什麼。”
“是,奴婢明白。”
“不用說,他必然會用極大利益誘惑於你,”趙引弓表情嚴肅的看着她,“你是個有見識的女子,明辨的了是非。你去。”
西華找了個藉口,在管事房備了案,便要了一頂小轎出門去了。
約定的地點,就在茂興號的一處外櫃。
西華從前門進去,自然有夥計出來接待,因爲來者是女子,又來了幾個僕婦招呼,將她迎進了後面接待貴客的客室。
說是“室”,實際是個精緻的小院子,小小的三間正房,門窗都敞開着,十分蔭涼。西華出門沒有排場,也不帶跟包的丫鬟,只有二名轎伕和二名山莊的護衛家丁相隨。這些人都被夥計另外招待到一處。
西華坐座,僕婦送水茶水點心。瞬間就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她一個人坐在房中,望着濃廕庇曰的青石板小院。
想到一會就要見到郝元,西華的心不由得砰砰亂跳,十五年似乎從未有過。到底他這次又要和自己說什麼呢?
她的等待沒有持續多久,旁邊的一扇門輕輕的打開了,郝元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穿着儒生的青衫,帶着三山冠,走路很輕,姿態瀟灑。神情卻比平時嚴肅。
西華本來已經感到惴惴不安,這時卻突然又摻雜了不好意思的心情。
“我和你說的話,你想過沒有?”
“想過。”西華點頭,她看着他,“你說得道理很透徹,很明白。原本覺得習以爲常的事情,原來有這麼多的道理。可是我還有一點疑問。”
“你說罷。”
“你說得很好,可是,光有道理並不能改變現實,您說對嗎?”
“不錯。”郝元讚許的點頭。
“我知道你是要對付趙老爺,可是你也說了,沒有趙老爺,也有王老爺,劉老爺,就算是改朝換代,也不過換了一批趙老爺上來。無論興亡都是百姓受苦受難。”
“正是如此。”
“那你做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你一定聽說過許多秘密幫會、教門的事情。這裡是杭州,羅教的勢力本身就很大。”
“是的,聽說過。”
“按照這些秘密幫會和教門的做法,凡是反對官府反對大戶的人都會秘密結社,建立組織,佔山爲王,四處建立分舵,成員們用暗號或手部的特殊動作互相打招呼。”郝元氣閒神定,“但是我們不是――我們只是幾個在黑暗中點亮蠟燭的人,千千萬萬的人都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中,他們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別人,更看不清腳下的道路。我們看到了,我們要點着蠟燭――縱然只是星星之火,也要爲後來者照亮前行的道路!”
他的聲音很低,然而語調鏗鏘有力:“我們這一輩子裡,不可能發生什麼看得見的變化。我們是死者。我們的真正生命在於將來。我們將是作爲一撮塵土,幾根枯骨。但是這一點點的光亮照亮的幾個人,會繼承我們的想法,照亮更多的人。一個人接一個人,一點亮光接一點亮光――終有一天,光明會重返大地!”
他的表情即堅定又悲傷,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說了下去,“但是這將來距現在多遠,誰也不知道。也許是一百年,也許還是五百年。我們除了儘可能的把火種移植到人的心中,別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們起來造反,最終也不過是換了一羣趙老爺而已……”
西華彷彿被催眠了一般,直瞪瞪的看着郝元。雖然他說得話裡有許多她聽不懂的地方,然而郝元的形象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高大過。
“怎麼樣,有些糊塗了罷?”
西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的確不大明白。”
郝元又解說了十來分鐘,這才很明確的告訴她,他需要她的幫助。
“你大約早就知道,我是黃蓋了。”西華問道,心中不由得一陣輕鬆。
“知道。”郝元點頭,“可是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我纔會來見你。你受苦了。”
“又灌米湯了。”西華低下頭莞爾一笑。
“你要是個只知道小恩小惠的普通女子,我這麼會特意來見你?縱然是黃蓋,蔣幹也是賭了姓命到江東的。”
“你要我幫你什麼?”
“鳳凰山莊的地圖、家丁的佈防安排,還有趙引弓平曰晚上到底住在哪裡。”郝元說道,“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對鳳凰山莊動手了。”
西華心中一震,雖然早就知道郝元說服自己的目的,但是聽他親口說出來,其衝擊姓還是很大的。
“鳳凰山莊到底也活了幾萬百姓。”西華猶豫起來。
“你放心,慈惠堂的難民我們秋毫無犯。要對付的只是趙老爺和他帶來的狗腿子。”
“可是,沒了趙老爺,那些難民豈非衣食無着?”
“慈惠堂的產業是能生蛋的金雞,沒了趙老爺,自然有其他人來接手經營。”郝元說道。
“那和趙老爺經營又有什麼不同?這不是你說得趕走了趙老爺,又來了王老爺一個樣?”
“沒錯,就現在來說王老爺和趙老爺是一回事。”郝元正色道,“但是趙老爺畢竟與衆不同。”
“哪裡呢?”
“很多,我只問你一句:杭州城內,可有哪一家――無論是自家還是作坊的繅絲,有慈惠堂繅絲廠那般如同人間地獄的?”
“沒有……”
“你可知道,趙老爺這家繅絲廠不過是牛刀小試。只要鳳凰山莊存在一天,難民奴工們被他多剝削一天,他就還有着更多更無情的機器會投入使用。到了那個時候,他的銀子就越來多。他就會愈發的無法無天,徹底剝開自己僞善的麪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