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送走樑存厚之後,張岱不知爲何地搖了搖頭,轉身踱了回去。輕輕從自己的書匣裡取出一紮已經微微泛黃的紙,又坐回了座位上。
“石匱書曰漢高帝之功勝湯武實(此字辨識不清)桀紂齕痛其國人不能徧四裔也我高皇帝之功勝堯舜……”這一段是張岱自己寫的《石匱書》卷一高祖本紀的總結段,而他左邊放着的是《華夏文明的認知》這份講稿的手抄稿。
這手稿據說是髡賊的廣州府尹劉翔所著――樑府內這樣的“髡賊文書”甚多,張岱也翻看過不少。每次翻看這些文書,他總會想起杭州的趙老爺。
趙老爺自從平息了中元節的風波,在杭州城裡已經成了頗有權勢的豪強。趁勢又幫助官府平息了米騷動,算是在杭州站穩了腳跟。張岱作爲復社在浙江的重要成員,也經常和他往來。見識了許多澳洲書報和新鮮玩意。
“朱元璋在歷代開國皇帝之中屬於‘得國之正’的第一集團,不討論先秦的上古時代各個傳說中的帝王,朱元璋憑藉‘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功績而得國,與秦始皇、漢高祖是一個等級的……然而他在體制設計上,因爲知識儲備不足、過份相信國家機器的暴力手段等原因,不僅把蒙元一些不好的制度繼承了下來,還開創了很多在實際行政操作中純粹想當然的錯誤做法,比如……”
張岱自己是非常推崇高祖皇帝的,這與政治正確無關,從他的《石匱書·高祖本紀》裡面的遣詞造句完全可以體會到這樣一位腦殘粉的心情,所以當他看着這一段評價髡賊評價朱元璋的文字,他心中滿是厭惡。
快速地翻了翻自己的手稿,他更關心的是這一段:“有人於此,一習八股,則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狀不得不寒,肚腸不得不腐。……八股一日不廢,則天下一日猶不得太平也!”這是他南下之前剛剛寫好的《科目制總論》這一章裡的文字,而劉大府的演講稿中居然一字不差地引用了……心有靈犀?別見鬼了……那麼,劉大府是如何知道這段文字呢?張岱可是真的很確定自己沒把這幾章給別人看過。
反覆仔細看,這已經是第三遍了,張岱感覺自己又看出了些門道。這篇文章是某位被假髡官員僱傭的幕僚先生以“仰慕”之名“拜讀”,然後求抄錄一份而得到的手抄稿,所以有些東西要仔細看才能看出來。
顯而易見的是這句“被引用”的話,前面一段裡已經用“澳洲話”,髡人又稱爲“新話”的文字寫過一次了,這句“引用”再來一遍,便就重複了。但來回翻看,比對字跡,這段應該和前面幾個地方一樣,應該是那個假髡官員寫在發言稿的行間空隙裡記的小句子。只不過前面剛開始幾頁那人謄抄時很注意,凡是這種加註的,都換了個字體抄寫,而到後面,很明顯是加註的文字卻沒有換字體,想來是抄書的人寫累了,懶得動心思了。那麼這段“引用”過來加註的文字,到底是那個假髡官員寫的,還是劉大府在大會上演講時說的呢?張岱想了想,應該還是劉大府說的,因爲那個假髡官員明顯文化水平不夠,比如前面標明的一段加註,竇太后的竇字太難,直接寫做了“豆老太”……
這段竟不是先就擬好的文字,卻是劉大府臨場脫口而出的……莫非,真有心有靈犀這種事?
如果不是……那麼這樑家只怕早就被髡賊滲透得像篩子似的了!若這段文字是從自己這裡來,那必然是髡人收買或者勾引了樑家的家僕,翻看了自己的文稿。而且這家僕必然還身份不低,因爲他還得識字……亦或是……樑家已經……張岱覺得不能往下想了,已經是在自己嚇自己了。
“唉!澳宋!”張岱嘆了嘆氣,卻不知道意指何處。
吃過了兩塊馬蹄糕,飲幹了手中這杯潤世堂袋泡涼茶泡出的茶水,張岱又盯着手中澳洲人燒出的瓷杯發呆。
張岱自號陶庵,好古玩,富收藏,精鑑賞,對瓷器頗有研究。張家是紹興的郡望,分作兩房,是爲東西二張,張岱是西張的長房長孫,他愛陶瓷器物,又有家中財力支持,是以年紀輕輕便很能蒐羅一些名器。再後來,張岱便嫌棄那些陶匠畫工太爛,所作的瓷面畫粗陋不堪,便起心思要自己起一窯,創個“紹窯”或者“張窯”出來。仗着家中身份,又掏出自己的體己,僱了景德鎮的老窯工,硬是起了一個卵窯。猶記得第一次開燒,燒了四天,兩尺長、碗口粗的上好松木柴,一半乾陳三年有餘,一半新斫尤溼,用了四萬五千斤。然而一窯打開,破損開裂的不說,完好的卻沒一個能入自己眼的。連燒幾窯,雖然“完好”的成品漸漸也多了,但仍然未能達到張岱心中期待的效果。因爲投入大、初期虧損嚴重、市場前景不明,張岱那個時候正又是科考不順,漸漸家中有了“玩物喪志”的風評,長輩嚴厲申斥之後,這個陶瓷項目也就下馬了。
張岱想要什麼樣的瓷器呢?以顏色論,純色素身的,白則必如鹽如雪,青則必如天光湖色,紅則必如丹朱鶴頂;釉彩的,則要胎色純淨,繪圖精妙,配色和諧……張岱最看不慣的就是瓷器的芒口,以前他把玩瓷器時最大的困惑就是爲何這些瓷器都不能做到通體有釉,就算是收藏的一些宋瓷官窯、據說是當年內中禁藏的名器,也是口沿或底足有一圈素胎在外,又或者底釉上有五六個芝麻大小的痕跡,這在張岱看來完全是不可接受的。
然而等他自己開窯燒瓷的時候才發現,這瓷上作畫非比紙上作畫,一來不論這瓷器用途如何,大致總都是圓形,曲面上作畫本就不容易;二來釉料乾澀,很多作畫技巧根本用不上去;三來釉料色與燒之後出的釉彩根本不是一回事,畫的時候是看不到成品效果的,比如青花是黑的,粉彩是暗的,全憑經驗。更不用說燒製的時候,匣鉢、支釘、疊燒、火候等等諸多法門,都影響成品的形態與質量。而芒口、釘眼之類,實際操作才知道,若是不留芒口,或用支釘撐起,這釉料就要與匣鉢粘連一處了。
可手上這個澳洲素色瓷杯,通體施釉,型仿竹節,外壁青而如竹皮,內壁黃而如竹篾,杯底也有釉彩,卻是如內壁一般的竹篾黃,渾然天成,若非把玩,只怕真以爲是一隻竹節摳出來的杯子。而且翻來覆去反覆查看,張岱卻是無法找到任何芒口或者釘眼。
正因爲自己曾經玩過瓷器的票,張岱才能真正體會到這中間的學問有多大――張岱並非是個只會把手藝鄙視爲“奇技淫巧”的迂腐之人。思來想去張岱也想不明白手上這個瓷器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更別說在樑文道書房裡見到的難得一見的澳洲秘窯骨瓷所出的大荷葉盤,對着光竟然能影影綽綽看到自己放在盤子後面的手……
若真如髡賊所言,他們是崖山之後,於海外立國,而中原沉淪腥羶百年後又有高皇帝再立華夏,可兩邊分別發展,以瓷器看,大明這兩百年來的進步遠遠落後於澳宋。而若非要把這些貶作“奇技淫巧”,只談道德文章,當年在杭州完璧書社中所見的十三經注疏,也是遠超當世。然而從劉大府的講稿中看,這“遠超當世”的道德文章竟然還不是澳宋的思想主流。“儒學在個人修養問題上,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議,大家在自我修養、在人際交往中秉持這些儒家的理念,對自己對社會都是很有幫助的……在治國的角度看,儒家就是‘懶’,或者說逃避現實。他們先假設了一個美好的社會形態,也就是‘人人都是君子’的社會,然後把剩下的問題都歸結到如何讓每個人都成爲君子上……然而從社會實踐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完全不現實的方案……”劉大府的發言雖然顯得偏激,但張岱很容易就讀出了這些髡賊對儒家的態度——百家之一,擅於修身,不適合治國。
不適合治國!儒生們最大的驕傲,就是無論誰得了天下,最後總是要請“商山四皓”、請“諸葛亮”、請他們這些讀書人出來治理天下,然而澳宋卻說,儒家不適合治國!他們不僅說了,做了,還能把自己治下領土治理得井井有條,還聽說那隔海相望的瓊崖島上,澳宋不僅把那窮鄉僻壤治理得井井有條,還能在容納天南地北幾十萬難民的前提下把那千百年來都是蠻荒生僻之地的瓊崖弄得蒸蒸日上!
不僅打臉,還用事實打臉!
還是要去看看,要去親眼看看啊!張岱想去臨高的決心此刻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