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貨物太平運到,大明的補給系統和財政極度紊亂使得許多滿懷發財夢想的商人傾家蕩產只換來幾張紙片甚至連紙片都沒有鬧得自殺的,流露街頭淪爲乞丐餓殍的也大有人在。
在登州這裡做朝廷的買賣,除了有本錢,有經商的能力,還得有深厚的官面背景。同樣在登州,有人靠着運輸朝廷的軍需發財的不算,還利用在渤海上航行運輸軍需的船隻,大搞走私活動,將各方急需的貨物特產運輸往來,遊走在大明、朝鮮和後金之間,賺得盆滿鉢滿。
孫元化在登州對此知道的十分清楚,但是他既然是個會做官的人,就不會再這上面多做計較,原因不言自明:參與這種走私活動的商人都是有後臺的,有的官大勢大他惹不起,有的還要對方賣命賣力,不可得罪;有的是他的靠山、朋友、同年,鬧起來了,大家一拍兩散,別說整頓辦不下去,就是他這個登萊巡撫能不能幹下去都成問題。
因而孫元化本人除了儘量控制糧食和生鐵對後金的輸出之外,其他方面也就眼開眼閉了。而他也需要走私販們從後金地盤輸入急需的馬匹。登州地處山東,不像在山海關、錦州一線的明軍武將一樣能夠就近從蒙古購買到馬匹,因而從後金方面輾轉買入戰馬就成了登州新軍的主要戰馬來源了。何況走私販們不時的還帶來許多後金方面的消息――在情報蒐集方面比朝廷派出去的細作要強多了。
眼前這個年輕人說不定也有同樣的打算。孫元化打量着趙引弓,他來拜訪自己顯然是“攀親戚”、“找靠山”來了。要在登州這一帶做買賣,沒有誰比他孫元化更適合當靠山了。
孫元化對此並不反感。在大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孫元化也不是什麼道學先生――不然他也不會在五十上下就當上方面大員。
這個趙引弓和澳洲人做買賣不算,爲了賺錢願意千里跋涉到人地生疏的山東來,不怕冒風險,是個大膽敢爲的人。他又和澳洲人有深厚的貿易關係,這點亦可利用。最後直接掌握幾個商人對他來說有利無害。
但是此人是否堪用還要進一步的看看再說。他問道:
“既然要在此經商,不知準備做些什麼買賣?”
這個話題就有些敏感了。趙引弓要做得買賣實際上是販賣人口,這個當然不能說,但是隨便編造一個又要經得住推敲。趙引弓早就反覆考慮過,當下很謹慎的說道:
“大人在此練兵,最需要的自然是糧食……”
孫元化撩着鬍鬚,點點頭道:“不錯,正是糧食。”他嘆息道,“難。”
趙引弓問道:“敢問大人其中的緣故?”
“說來朝廷的糧食是有的,只是這‘運’字難辦。”他說道。
登萊兩地雲集着大批駐軍,本身就要消耗大量的糧食,還要向駐在遼東的東江鎮的幾萬人馬供應糧食,糧食轉運極其繁重。然而登萊地區的陸地交通卻極其不便。明代,山東布政司共轄六府,地處東部沿海的青州、萊州、登州三府所謂“東三府”,而地處西部運河沿岸的濟南、兗州、東昌三府是“西三府”。相對而言,東三府地區不論是在交通還是在貿易方面都同西三府存在着較大差距。
地處東部沿海的東三府,境內多爲丘陵和山地,陸上交通極爲不便。位於最東部的登州府,三面臨海,陸上交通最爲閉塞。“西境雖連萊(州)、青(州),而阻山界嶺,鳥道羊腸,車不能容軌,人不能方轡”,人稱“無一線可通之路”。這樣交通狀況無疑極大地阻礙了它與其他地區的商貿流通,所以出現“僻在東隅,阻山環海,地瘠民稀,貿易不通,商賈罕至”的局面。
從南方運來得大批的糧食走大運河抵達山東之後,需要陸地轉運才能運到登、萊等地。而西三府的地理條件使得陸地轉運非常之困難。因爲道路難行,運價也就非常的高昂。
朝廷撥給登萊駐軍和東江的糧食往往不能很快的運到登州,堆積在臨清等地,不但損耗大增,而且牽扯到許多官場上的交道。糧食要運到登州,必須要徵發民夫,僱傭車輛,沿途要供應吃喝住宿,有時候還得修橋補路。這都牽扯到地方官的配合。孫元化畢竟只是登萊巡撫,不是山東全省的巡撫,出了自己的管轄範圍,做起事情來就不是那麼得心應手了。爲此他不得不在省裡和沿線府縣做許多的工作,以保證糧食能夠順利的運送。
不僅是糧食,其他補給也都存在這樣的問題。按照現代人的眼光,東三府都是沿海州縣,典型的適宜搞“外向型經濟”的地區,而且海運條件非常的好――整個東三府海岸線綿延近三千公里,所轄29個州縣中,瀕海州縣佔了近60%的比重,早在隋、唐、北宋時期,登州、萊州、膠州即已發展成爲中國與國外進行貿易的重要港口。
但是由於明初厲行海禁,山東沿海的海上貿易衰落下去了。儘管嘉靖之後海禁鬆弛,民間海運有所恢復,但是規模始終不大,每條船的運力不過數百石,每年到港船隻亦不過二三百艘。登萊等地依然處於交通不便,物資流通困難的狀態之下。孫元化每每爲此傷腦筋不已。
相比之下,其他物資尚且可以走海路運送,唯獨這糧食,只要從江南調運的就非走大運河不可――這是體制問題,要改走海道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了――漕運是朝廷的“大政”,就是已經入閣的徐光啓都不能左右。
趙引弓道:“既然如此,爲何不設法就地籌措?就算不能全部解決,至少也能解決一部分,百姓們也得些好處。”
孫元化道:“你初來乍到,不知這裡的關節所在。就說本地的糧食,登萊一帶素來土地貧瘠,出產有限。偏偏又是‘谷有餘不能出給他郡以轉資。不足不能求糴他郡,祗以自給。故小熟則驟饒,小兇則坐困’的地方!不但荒年要逃荒,連熟年也要逃!”
“熟年爲何要逃?”
“這裡的糧食根本賣不出去,賣不出去,如何繳丁銀折色?”孫元化詫異的看着他說道――覺得他怎麼這點事務也不明白。
“哦,是,是。”趙引弓趕緊點頭,心道自己又露醜了。對大明的人士來說這是基本常識,對自己卻很陌生。
“朝廷在本地徵收糧食雖然給恩每石加二錢銀子,百姓們依然苦不堪言。”說着他嘆了口氣,“故登民爲之諺曰:登州如甕大,小民在釜底。粟貴鬥一金,粟賤喂犬豕。大熟賴糧逃,大荒受餓死。”
趙引弓當然知道其中的原因:無非是因爲交通不便造成流通困難,本地豐收了糧食運不出去,賣不出價錢;遭了荒年外地的糧食又運不進來。他來登州之前已經就這個問題做過研究,此時提起來是爲了引起下一個話題。
“既然是難在一個運字上,學生願意在此助大人一臂之力。”趙引弓說道,“學生有意在此開辦船行。”
孫元化頷首微笑,卻不置可否。趙引弓並不着急:孫元化肯定理解船行的價值所在。之所以不表態正說明對此頗爲重視,要好好的想一想再和他談此事。當下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話題又轉向本地的農業來了。本地的糧食生產情況好的話,對漕糧轉運的依賴性也能大大降低。因而孫元化對改進當地的農業生產很有興趣,他和徐光啓一樣,對農業問題頗有研究。徐光啓曾經在天津用“西洋水法”搞過屯田,“學以致用”,效果很好。孫元化表示他亦曾經一度有這樣的想法。
“大人即有此意,爲何不招納流亡,在本地開荒屯田?”趙引弓試探道,“我見本地荒地甚多。我一路行來,沿途饑民滿路,嗷嗷待哺。大人若有此意,不僅可充軍食,也是極大的……善行”趙引弓原想說“功德”,一想他是天主教徒,馬上改口成“善行”。
孫元化搖頭:“地、人都好說,唯獨錢不好辦。”
收容饑民要給吃給穿給住,土地雖然花不了幾個錢,但是開荒要種子、要牲口、要肥料。全都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孫元化貴爲登萊巡撫,其實所轄不過登、萊、青三府並山東沿海和渤海灣內諸島,是典型的民貧地瘠的地方。手中掌握的資源有限,即使加上朝廷撥下的軍餉和糧食也只能勉勉強強的維持軍隊和防禦體系。再想搞建設開發就沒有餘力了。
“再者,此地多瀕臨大海,境內又多爲丘陵和山地,故土地鹽鹼、瘠薄者居多,非用大力氣,花大精神不能辦。”孫元化說道,“本撫在此操持軍務,已是心力交瘁,沒有這個餘力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