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周樂之的想法,有樑存厚這樣一位“知己”的存在,王老爺大約會將先生介紹給玉源社,然而他完全猜錯了,先生自始自終都不知道玉源社的存在。
去和玉源社交流的,居然是他周樂之。
“你去玉源社,互通有無,什麼話都可以說,唯獨兩件事說不得:”王業浩叮囑道,“一是爐石仙人;二是‘天書’。”
“先生寫得那些書呢?若是有人請教,要不要……”
“無礙,髡學上,大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小的明白了。”
“你之後見我,不必自稱小的,稱‘學生’就是,日後也算是我幕中的先生了。”
周樂之大喜,立刻跪下磕頭,口稱:“多謝老爺恩典。”
原本他在王府屬於“妾身未分明”,雖說算是“爐石道長”的弟子,實際和王家的奴僕差不多,見到王老爺得跪下行禮,口稱老爺;現在起,他就是正兒八經平禮相待的“先生”了。這對他這個讀書不成的農家子弟來說就是人生的一大飛躍了。
“用心辦事,日後少不得也是一個國子監監生。”
“是,還要請老爺多多提攜。”周樂之學着讀書人的模樣一躬到底。又問道:“若是有些問題學生也不知道,可否請教周先生之後再作答?”
“不妨。只是莫要叫他們知道便是。”
周樂之在玉源社的亮相立刻引起了社員們的轟動。其時的玉源社攏共不到七八個人,除了樑存厚之外,就是廣州讀書人中間一個極小的圈子。
樑在選人的時候頗爲用心,單純的對髨賊髨物感興趣的人他並不會就此收他入社,畢竟這些物件新奇好玩,幾乎人人有興趣。而要對髨賊髨物有些見解知識的人才能入社。
但是再有見解,也不過是一知半解,哪有周樂之這般條理通達。去了兩三次,儼然就成了玉源社的“髡學大師”了。樑存厚便約他每月來廣州兩次講學,傳道授業。
至於先生的著作,倒沒引起太大的轟動――隨着澳洲人重返廣州,許多澳洲書籍也開始出現在市場上。樑存厚派人購置之後,除一本留在玉源社之外。在送一本往肇慶。
先生對這些書的反應不一,大多數是頗爲讚賞,還用它做課本來講授。但是有些書則是嗤之以鼻。比如這本《射鵰英雄傳》。
這部書倒不是樑存厚送來得――他買書的關注點是髨學,此類說部自然不在其內。所以當此書出現在先生院中,還是在有容的房間裡的時候,他明顯是吃了一驚。
“這書哪兒來的?”周先生舉起書冊厲聲質問有容。
有容在京師如願生了個兒子,兒子半歲被王業浩派人接到肇慶入住總督府的周宅。先生喜不自勝,當即取名爲周牛頓。
現在的有容堪稱是心滿意足,雖說周先生沒說誰大誰小,但是有容自覺是“有功之臣”,氣焰上已經顯然壓過了結衣。
有容自持“有功”,加上這位周先生性子又軟,又最愛孩子,這周宅之中她的氣焰便愈發高漲起來。
此刻忽然看到老爺換了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嚇得趕緊她收起耍性子的做派,小聲答道:“是王知買回來的。”
“王知!”先生朝院子裡高喊一嗓,在外侯着的王知趕忙跑了過來。
“老爺有何吩咐。”
“這書是你買的?”
王知接過書看了看,撓撓頭回憶道:“應該是吧,咱府裡也沒其他人看書。都是有容姑娘讓買些消遣的小說唱本。”
相較於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結衣,有容的文化水平確實要高出不少,不僅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吹拉彈唱更是一絕。原本週樂之還想好好培養一番,可惜沒幾天就發現古典傲嬌文藝少女和現代耿直理工中年男實在不是一路人,隔着將近四百年的代溝,交流感情還不如交流體液來得容易。
有容這邊也一樣經歷了從欣喜到幻滅的思想過程。剛知道納妾的是巡撫衙門裡的幕僚時,有容是着實高興了一陣子,然而後來見着真人卻發現對方居然是個不學無術之輩,不僅詩文不精,詞曲不通,有時候甚至連王老爺遞過來的條子都看不明白。
雖說學術不精,好歹有王老爺照應,倒也算是混得風生水起,只可惜誥命這樣的榮典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從哪裡買的?”先生繼續追問王知。
“廣州的紫苑書坊,新開得書鋪,挺大的門臉,可氣派了。”
“這大約也是郭東主的買賣吧?”
“是,原本紫珍齋銷的澳洲書如今都移過去賣了,又添了許多書。除了這小說,還又許多畫畫書……”
“連環畫。”
“大約是叫這麼名字,字少畫多,看着方便。又便宜,好多人買……”
“伱也買了?”
“是……”王知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對這事來了精神,“買了幾本。”
“拿來我看看。”
連環畫拿到手裡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原來是幾本《岳飛傳》。
“全套是不是十五本。”
“是……”王知有些吃驚的看着老爺,“全套買不起,先買幾本,等發了月錢再買幾本。”
“你去吧。”先生揮退了王知。
周樂之不明白先生爲什麼這麼一驚一乍,這澳洲說部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先生不知道,他這個經常去廣州的人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先生,這是樑府送來的最新的一批澳洲書。”
“你放在桌上就是。”先生不耐煩的說着又拿起了《射鵰英雄傳》。
“這書也翻印,他們是吃飽了沒事幹了吧!”
翻了一頁,先生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連作者都改掉了!不要臉!查老爺子看到了不知該怎麼想……”
周樂之小心翼翼地問:“這作者……”
“作者不是此人。”先生說道,漫不經心的將書拋到一邊,“大約還有《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吧?”
“這倒未曾看到。”
“書也是那個樑存厚弄來得?”
“是,據樑老爺說,澳洲人在廣州如今也開了書店……”
“步子是越邁越大了。”周先生又開始了沒頭沒腦的獨白,“文化滲透,嘖嘖……”
周樂之不敢說話,只看着先生在書房裡翻看着最新送來的各種澳洲書籍,但凡是涉及到經史子集之類的書籍,他直接挑出來丟到一旁。其餘的,按照工、農、科三個類目分門別類讓周樂之登記上裝上放上書架
“真有他們的,”先生邊分類邊自言自語,“品行卑劣,倒是高瞻遠矚。”
藏書是愈來愈多,因爲書籍來源增多,先生自己撰述教材的時候愈來愈少,大多是從買來得髨書上作批註修改,然後進行講授。
“先生,髨賊將自己的學問這般印出來發賣,不怕別人都學了去,也造出軍國利器嗎?”
“呵呵,”先生冷笑了一聲,“這就是他們的厲害之處了!”他隨手拿起一本書來,“這本書就是例子。”
這是一本《光學初論》,先生拿它做教材,講授了許多光學知識,因爲他們手頭有從紫珍齋買來得三棱鏡、望遠鏡、放大鏡等等光學器材,所以學起來事半功倍。很容易就講明白了許多光學原理。
“……這部書通篇說的都是光學原理,也講授了許多光學器材的結構。但是光有此書,你能做出來這些望遠鏡放大鏡麼?”
“難……”
“不錯,光是知道原理和結構,連實物也有,照樣做不出來。我們雖然知道怎麼熔鍊玻璃,卻不知道怎麼做出無色透明的玻璃,也不知道該如何打磨才能做出不同的度數的凹鏡和凸鏡……這些,全部需要一個體系的支撐。明白了吧。”
周樂之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做每一個部件都需要一本書……”
“這正是他們的機心所在。大家不是都知道澳洲學問厲害,有用嗎?我讓你們學,但是你們學了也用不上。可是等到某一天他們也來到廣州了,那些學過澳洲學問的人,他們卻是用得上了。”
周樂之不覺打了個冷戰:“先生你是說,髨賊將來還要……要……打廣東?”
“只怕還要飲馬長江,爭奪天下呢!”
這可怕的未來讓周樂之不寒而慄,畢竟廣東,尤其是廣州附近近百年來還算是太平無事,沒什麼大的戰亂。
“可有法子阻擋髨賊的野心呢?”
先生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倒是很有胸懷天下的抱負……”
“先生說笑了,事關桑梓安危。豈能置之度外?”周樂之正色道,“先生豈不聞三扇三良各處之慘狀?”
爐石仙人的表情有些意外,似乎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學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默默地注視了他良久,方纔說道:“如今澳洲人勢力已成,再要擺出堂堂之陣對付他們難如登天,唯有暗中下手,行雞鳴狗盜之事了。”
他思索片刻道:“從今日起,我來傳授給你澳洲的用間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