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楊世祥的家宴很是精緻,不是中看不中吃的五五席,也不立獅仙糖果,高裝擺菜。十二個小碟的下酒菜,外加十道熱菜。本地風味再混合廣東的官菜做法,別出一格。李洛由雖然淺嘗輒止,倒也覺得別有風味。
用過晚飯,又奉上茶果,兩名楊世意奉送的歌伎作陪,唱曲行令,夸克雖然對此道一竅不通,但是有女人在就是興奮點,一個勁的傻笑叫好。當晚居然還舔着臉問掃葉,能不能搞個女人來陪睡?讓一行人很是鄙夷。
李洛由旅途勞頓,第二天起得很晚,接近中午方纔起身。用過午飯,便和來伺候的管事說,想在縣城和東門市轉轉,順便再看看本地的名勝。不知道此地地面是否安靜?要帶多少人出去爲好?
管事的笑道:“地面安靜的很,老爺們只管遊玩便是。”說着忙不迭的叫人:“備車!”
李洛由在京師做過騾車,當時就差點被震得差點五臟六腑都翻個個,聽說要被車眉頭已經皺了起來,掃葉趕緊過去,對管事低語了幾句。
“不礙事,”管事說,“這是澳洲馬車,不是北面的大鞍車,坐着比四面不靠的轎子要舒服。”
來得車子自然是紅旗馬車,不過車型又有改進:增加了板簧的數量,輪軸上安裝了滾珠軸承,馬車的內飾也做了一定的改進。至於車子外觀是從廣東調來紫珍齋的巧手工匠細工裝潢的,大方中透着奢華。
因爲馬匹數量有限,這種車只造了二輛,平日裡不出來,只作禮賓之用。
“這倒和歐洲的馬車很相似。”李洛由坐在車內,屁股下是欲拒還迎的彈簧墊子――工廠卷出的彈簧用在製造業上不大夠格,造沙發勉強是能用了。
“比英國的馬車輕便舒服多了。”夸克看着馬車的內裝,“裡面倒像是我們坐過的涼轎。”臨高天氣比較熱,所以這輛馬車摒棄了第一輛紅旗所用的以絨、緞之類的內飾,改爲清涼滑爽的竹藤和紗。
車窗用得是玻璃鑲嵌,再罩以綠色的紗窗框,另有細竹簾供遮陽用。車內除了對坐的兩排椅子之外,側面另設矮凳。這是專爲大明的國情設計的。馬車速度快,小廝婢女不可能象坐轎子一樣徒步跟隨,若是同坐車,一般的老爺官人怎麼肯讓下人和自己比肩而坐,所以特爲設計了兩個矮凳。
掃葉就坐在這矮凳上,忽然他眼睛一亮:“老爺,這車上還真是稀奇!”
所謂稀奇,是車壁上的暗櫃,打開一看,裡面是二個藤殼的瓶――昨天他們在房間裡就認得了,這是熱水瓶,滾燙的開水放在裡面過一晚上倒出來還是熱得。
有了這個東西,走到哪裡帶到哪裡,隨時隨地有熱水,掃葉覺得這種澳洲貨比起鏡子之類的東西要實用多了。
一個瓶裡是開水,另一個大口瓶卻裝滿了碎冰。除了熱水涼冰,尚有幾玻璃瓶的格瓦斯,用軟木塞封口,還有幾瓶紅彤彤的飲料,不知道是甚。夸克心急,乾脆開了一瓶來喝。
“什麼滋味?”李洛由打趣他。
“又甜又酸,還有股奇怪的芳香。”夸克砸吧着嘴,“很好喝。”
灌了一瓶紅茶菌下去,夸克又起了酒興,然而櫃子裡卻沒有朗姆酒。讓這英國人直喊“吝嗇”。
馬車出了縣城,直上大路。這會天氣晴朗,正是不冷不熱,風調雨順的日子,農民都在下田,做工的,行商的,或徒步或推車挑擔,路上行人紛紛。這部雙馬馬車昂然從街心而過,輪聲鞭影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李洛由視而不見,只是穩穩地坐着。他心中暗暗懊悔,這樣子出去太招搖了!
車行不多會便停住了,管事的從馭手的位置上下來稟告:已到東門市。
“請老爺示下,是在這裡下車進入,還是把車直接趕到市裡?”
“就在這裡下車。”
下得車來,只見一道灰色的堤壩橫貫河面,河水從水壩的頂部傾斜下來,白色的水汽繚繞,景象頗爲壯闊。再望過去不遠處,河岸邊就是一大片的紅色的房屋,外面環繞着高高的土壘,上面塔樓林立。
這一堆房屋的中心矗立着一座他從未見過的高大的鐵塔,河對岸是另外一片紅色的房屋,象鋸齒一樣連綿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紅色磚砌的煙囪林立着,向空中噴吐着黑色、黃色和白色的濃煙。李洛由看得幾乎忘了神。這種景象,就算是最詭異的夢境中也不曾出現過。
風中隱隱約約的傳來有節奏的轟鳴聲和錘擊敲打聲。一股刺激性的氣味在空氣中飄蕩,隱隱約約似乎有硫磺的氣味。李洛由打了個寒顫,藍天下陽光普照,他卻感到了一種地獄的氣味。
夸克不由自主的畫了個十字。
“幾位老爺,請這裡走。”
東門市的繁華很快吸引了他們。這裡的繁華當然比不上廣州佛山。但是房屋之齊整,道路之平坦,卻是前所未見。市井的氣象更是比廣州佛山好過百倍。路面乾乾淨淨,不要說垃圾,連個果皮都找不到,街面更是沒有積水。兩旁的行道樹雖然不大,已經能提供些許的遮陰了。
讓人不解的是沿街的一個個高杆,上面頂着個鐵網玻璃罩。
“這是何物?”李洛由問。
“是路燈。”管事的回答。
李洛由也猜到是路燈。不過沿着大街這麼一字排開,這份氣魄大概只有宮廷裡纔有――他在京師聽太監閒扯的時候說過,宮裡的永巷兩旁都有石燈籠,每晚點着照亮。
這麼個市鎮上也點路燈未免太過奢侈。就算夜市興旺,商家也會自己點燈,何必多此一舉。李洛由不以爲然。
漫步街上,路上行人不少,有窮有富,各自奔走忙碌,其中既有本地的土著,也有外來的商販,更有穿着藍、灰、土黃色對襟小褂,留着和尚似的短髮的澳洲人。粗粗一看,澳洲人的數量還真不少。只是開出口來的口音卻聽得出他們大多來自兩廣福建。這大約就是所謂的“假髡”了。
真髡多少,無從考證。但是假髡的數量卻有許多。稍加留心就發現,假髡雖然穿得差不多,但是細節上還是能看得出具體的從業。
戴着有檐帽,腰裡束着腰帶,掛着短劍的,是士兵之類;戴着藤盔帽,敞胸挽袖的,大約是作坊的工匠;戴草帽,挽起褲腿的,不用說是下地的農民了。最後一類衣着整潔,穿戴得一絲不苟,多半還挎着個包的,李洛由看不出是什麼來路,便問管事的。
“這是澳洲人的書辦。”管事的說,“專替澳洲人辦事施政。”
“就是衙門裡的書吏一類人了。”李洛由點點頭。
“是,也不是。”管事的說,“裡面複雜着呢,光這書辦還有三六九等,他們內部叫‘幹部’。其中還有許多花樣,我們這些外人就鬧不明白了。不過老爺您看,但凡是‘幹部’的,上衣就有四個口袋。若是一般的書辦,只有下面兩個。”
望過去,果不其然。李洛由點點頭,忽然又看到了穿着類似衣服的女人。
“怎麼?澳洲人還有女書辦?”
“正是。”管事當新聞一樣的告訴他,“澳洲人沒有男女之防,女人一樣有當官管事的,有些廠子作坊還專招女工做活。有幾個女書辦也不足爲奇。”
繁華市面上常見的乞丐混混兒,這裡一概沒有。連跑馬賣解之類的江湖人物都看不到一個。李洛由看了暗暗納罕:莫不是爲着他來特意在這裡清肅整頓過?想來自己也沒這麼大的面子。
當下只在市井漫步遊走,只見這裡商鋪林立,各種貨色齊全。李洛由隨便進了幾家看看,並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東西,這裡銷售的各種澳洲貨物,廣州也買得到。不過這裡的房屋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幾乎所有的房子都是二層以上的,三層很普遍。一棟挨着一棟,密密麻麻,式樣也和中原的不同。夸克看了也直搖頭,說和歐洲的房子略有神似之處,但是絕不雷同。
很難說着房子好看或者不好看,但是這種房屋顯然很節約土地。李洛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臨高的荒地極多,何必如此的節約?
眼見前面就是一處五開間門面的大店鋪人進人出極熱鬧。漫步過去,只見店門口有幾名穿着藍布衣裙的女夥計不時用各種方言招呼客人,一會廣東白話一會客家話一會雷州話一會又是福建話……李洛由暗自皺眉,這做買賣還有用女夥計的?簡直有以色相招攬之意。
但是走進了就發現所謂色相招攬是無稽之談。這些女夥計個個都是膀大腰圓之輩,絕無哪個有婀娜之色,胸前掛着木質的名牌。衣服的背上卻有三個大字:“合作社”。
“這位客官您是第一次來本地吧?各種新鮮好賣的貨物,拆零整躉皆可,咱們店裡還代客包裝託運,量大從優!”
一個女夥計看到李洛由正在駐足觀看,趕緊過來熱情宣傳。李洛由也不推辭,乾脆進店去看看。
店裡規模極大,中間是直達屋頂的中庭,二、三層全部是走馬樓。站在屋子中間,那份高曠的氣勢就壓得人說不出話來。
最讓人吃驚的還是屋頂,用得是明瓦天窗。
明瓦天窗當然不算稀罕,有些人家爲了採光,屋面上用半透明雲母、牛角或是磨薄的大蚌殼做得明瓦。但也不過是一小塊而已。
這裡卻是玻璃的明瓦,而且是極大的一面――整個中庭上面全是用鐵條搭建的框架,上面鑲嵌的整塊的玻璃。陽光從明瓦上透過,把這三層樓宇裡照得極其敞亮,和一般店鋪裡黑黝黝的感覺大爲不同。
“好大的手筆!”李洛由不由得讚了一聲。
三層走馬樓上懸着一塊大匾額,黑底泥金的牌子,上書三個大字“合作社”。大匾額兩旁,各有一條木抱柱,題着:“質優價廉”,“謝絕還價”。
李洛由問管事的:這合作社是什麼意思?
“小的也不知道。”管事的說,大概是從澳洲帶來的名字。
中庭裡設有一圓形的櫃檯,裡面有五六名藍裙女夥計,這幾個人和在外面招呼的夥計不同,都是二十四五面目清秀的女子。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個小箱子一樣的東西。有顧客過來,女夥計就在上面不時的按動着什麼,接着就會聽到清脆的“叮噹”一響,箱子裡彈出一隻抽屜來。李洛由看得入神,但是沒看明白這是在幹什麼。
“這是在收錢。”管事的說,“錢要收到這個抽屜裡。”
李洛由不知道這樣做得意義何在,問管事的,管事的也不知道。不過澳洲人似乎很喜歡用這個東西,但凡收錢都用這會彈出抽屜的箱子。
櫃檯之外,又有女夥計站在中庭各處,看到有呆立不知如何是好的顧客,便上去招呼,指引顧客購物看貨的方向。
“真是,真是,”顧葆成年輕,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臉都紅了,“不是個正經的地方。”
“這也算一種生意經。”李洛由倒不這麼看,“沒有真金白銀能賺錢的貨色,光用幾個女人有什麼用處?”
“這鋪子的掌事的就是個女澳洲人,所以店裡夥計全用女子。”管事的饒有趣味的插話道。
“哦?這倒是位奇女子了。”
“誰說不是!”管事的當新聞一般說,“這位老太太很厲害!做買賣的主意一個勝過一個,您看這店鋪,從造房子,選夥計到立店規……全是出自她的手筆。”
“有機會倒要見上一見。”李洛由說。
店鋪裡不設櫃臺,只有一個個的鑲嵌着玻璃的百寶架,上面陳列着各色貨物,看得到,摸不着。每件貨物旁都標註着一張硬卡紙,上面寫着價格,李洛由看了下,一共有三種價格,零售、整件和整批。最後還有一個“量大”,寫着“面議”。
各種貨樣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仔細看來大多數是日用百貨和本地土產。和李洛由的猜測一樣:所謂的澳洲貨其實就是臨高貨。合作社大約是以批發爲主,顧客就在這些百寶架前選貨,看中了,女夥計當場開票,顧客拿票到中間的櫃檯上去付錢,換一張小票,往後走去,不知是何花樣?
“這裡的規矩是這樣,”管事的爲他解釋,“前面看樣付錢開票,到後面憑票取貨。”
夸克問:“只有貨樣,取到的貨色和貨樣不合,怎麼辦?”
“這個絕不可能。這裡的貨色最講究貨真價實。”管事的說:“澳洲貨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貨色的成色完全一樣,貨樣是什麼樣子,貨物就是什麼樣的。就算有點差別也在毫釐之間。”
他隨後又問了個問題:“這標價裡的‘元’是什麼?我見收錢似乎不用銀子和銅錢。”
“用得是流通券。”
聽得管事的說了什麼是流通券,又看了流通券的實樣之後,李洛由陷入了沉思。今天的所見所聞給他的驚奇震撼甚多,但是都比不上流通券這種東西。
李洛由不是經濟學家,不懂什麼叫貨幣經濟學。但是以他商人的頭腦,不會不理解紙幣的推廣難度和一旦推廣成功之後帶來的巨大好處。
整個明代對鑄錢不甚重視,民間苦於錢幣匱乏,流通不便。因此私鑄小錢劣錢氾濫,官府也不禁。與流通券類似的代幣也有地方使用,但是沒有用到如此的規模,而且從管事的口中知道,澳洲人對流通券的使用兌換都有一套嚴密的制度,還專設了一家糧行來管理,這些做法絕非一般的解決錢幣不足的權宜之計。
澳洲人費盡心機在這裡推廣流通券,這個手筆哪裡是屯居貿易那麼簡單。李洛由的心中又多了一層疑惑。
合作社的二層還是各種玻璃展示架,三層卻是一個個的小房間,都關着門。偶然也有人出入。管事的說若是有大買賣,夥計便會把人請到這小房間裡來,奉上煙茶,自然有人和你慢慢細談。
“……我們掌櫃的也在這裡做過買賣。”
“楊老爺也在這裡進貨?”
“不,是賣貨。”
原來這合作社不僅銷售批發各種澳洲貨,也從本地進貨。潤世堂大量製造的“梅蘇丸”、“秘製陳皮”、“荷葉茶”、“枯草茶”、“燉肉香料”之類也有一部分是通過這裡銷售出去的。
過去的中藥店裡有許多這樣即不算藥又是藥的東西出售,在業務中不佔大頭。藥店也不圖靠這個賺錢,主要是爲了拉攏與本地顧客的關係。所以價格不高,百姓居家用着也方便,很受歡迎。劉三對這塊業務相當重視,認爲這些產品在廣大農村市場有很大的銷路,所以大量製造,統一包裝發賣。這上面賺取的利潤雖然有限,但是在打牌子上卻有奇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