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原本想叫人把這牌坊給拆了,免得讓澳洲人瞧見了不快,畢竟這“忠義”忠得是大明。顧慮到自己一提出來地方縉紳肯定羣起反對--他畢竟也算是半個佛山土著,惹惱了這幫“父老”可不是鬧着玩的。
他瞧着這位挎着長刀,穿着瘦巴巴的緊裹腰身的筆挺的有竹竿感的灰色呢子軍服威風凜凜的“席軍長”看到牌坊並無慍色,知道自己多慮了,心放了大半。
席亞洲到佛山來,自然不是來觀光的--說起來他當年佛山也沒少來,只不過和17世紀的佛山完全對不起號來。就是祖廟,明代的也和他印象中的有很大的差異。
“聽說佛山的冶煉鑄造很發達,都在哪裡?”
走了好一會,商鋪會館鱗次櫛比,也見到些小的手工作坊,但是傳說中的冶煉作坊卻一家也沒見到,一問林銘才知道這些作坊主要集中在柵下一帶。也就是佛山發展較早的區域。
林銘說過去這些冶煉打鐵作坊宣德年間多集中在祖廟門前,因爲煙火繚繞,極易失火延燒到祖廟,又在風水上有所不利,所以都遷走了。
“你帶我去看這些作坊。”席亞洲說,“再叫幾個本地的從業者過來。”
林銘心道這冶鐵作坊有什麼好看的,即髒又熱,雖說現在各家都不開爐,但是裡面鐵料、木炭、灰燼堆積如山,別說碰到,就是進去走一圈也會沾滿灰黑,多待一會,唾沫鼻涕都是黑的。
但是他去過臨高,知道首長們最喜歡的就是“百工”,甚至把百工技巧捧上了天。所以他很識趣乾脆的應了。叫來一個僕役,讓他把本地爐房公會的會首叫來。
本地爐房業的會首名叫吳獻隆,五十多歲的年紀。在爐房業混了一輩子,家業在佛山的爐房業裡也算是頭幾號了。佛山的冶煉鑄造業生意興隆,雖說傳統商業裡將生鐵和鐵器算作冷貨,但是佛山的爐房可一直是熱火朝天,只要做出來的貨色,不愁賣不出去。
可是這幾年,佛山的爐房日子卻不太好過,因爲來了髡鐵。
起初市面上倒也有些澳洲出得鐵器,不但精巧好用,也比本地貨耐用。不過價錢頗高,並不妨礙本地貨色的銷售,然而前幾年,髡賊突然開始大量向市面上傾銷各種澳洲鐵器,不但質量好,品種也多,讓本地貨黯然失色。最要命的是價格和本地貨還要低得多,這下可要了爐房的老命了――市面上鐵器價格應聲暴跌,不少小爐房倒閉,掌櫃的跳河的上吊的逃跑的都有。幸而澳洲鐵雖然好用,在廣東能輻射到的範圍不大。離廣州較遠的州縣依舊是習慣性的使用佛山產品。大爐房靠着各地銷售的老關係維持,加上這幾年官府鑄炮甚多,總算能勉強維持住經營。
吳獻隆作爲會首,爲了這佛山的爐房業算是操碎了心,頭髮已經全白了。澳洲人突然打到廣州來,一時間水陸交通全部中斷,造好的貨運不出去,客商也進不來,特別是有幾家是給洋商鑄鐵鍋的,貨做好了運不出去,眼看就要誤了出洋的船期――這可不得了,雖說鐵鍋放個一年半載也不要緊,最多留着下次賣,但是這多年的信譽便毀於一旦了。
有的爐房,掌櫃的或是賬房外出去收款,交通一斷,音訊全無。也不知道人在何處,吉凶如何,家眷夥計們人心惶惶,都跑他這裡來求他出主意,吳獻隆自己也是束手無策,只能言語安撫敷衍過去。
從開門投降開始,吳掌櫃就在會所裡住着,就是爲了澳洲人任命的鎮長一到,自己好去折衝交涉。他只知道澳洲人素來軍紀嚴謹。當初攻打廣州的時候,快船多次從佛山經過,只要沒有敵對行動的,村鎮上的縉紳和百姓的生命財產都無虞,所費不過少量的“合理負擔”。這次澳洲人要派人來當地方官,不知道又是什麼路數?吳掌櫃心裡很沒有底。
幸好鎮上的錦衣衛林百戶居然是個潛伏的“假髡”,這位林百戶,吳掌櫃過去也沒少打交道,總之就是個還算好說話,拿錢肯辦事的官爺。他當了“聯絡員”,吳掌櫃多少鬆口氣――有熟人就好辦!
奈何這位林百戶只維持局面,要拍板的事一個也不幹,據說要等澳洲人任命的“鎮長”來了再說,至於那位穿着澳洲人號坎,滿口山東話的“髡賊軍官”,那更是沒什麼好說得了。
此刻一聽“首長有請”,吳獻隆頓時來了精神,他知道所謂“首長”,便是“真髡”,乃是髡賊中最尊貴之人。當下趕緊叫僕役們拿來出客的衣服換上。
“你就是本地爐房的會首?”席亞洲看了眼面前彎着腰“聽候訓示”的吳會首,將大紅名帖往旁邊一遞。
“正是小人。”吳獻隆發現眼前來得“首長”居然是位“軍爺”,不由得出了一聲冷汗――自古丘八最難惹,有理說不清,“這都是同行們擡舉。”
再看周圍,就在大街上――這是什麼路數?“首長”既然見自己,不論是虛應故事的“訓話”幾句,還是要交心深談,總得是在屋中,哪有在街上敘談的?然而他不敢多問,彎腰曲背的聽候吩咐。
“你既然是爐房業的會首,想必爐房不小吧。”
這話把吳獻隆嚇得一跳,這話什麼路數?莫非這髡賊看上了他的爐房?他摸不清眼前“首長”的路數,小心的斟酌着字句道:“小的爐房不是本地最大的,不過是小的虛長几歲馬齒,說得話同業們多少原意聽幾句,才被推爲會首的……”
“即是有爐房的,你且帶我去看一看。”席亞洲說,“我聽說佛山的冶鑄是出名的,今天過來一看,”
“是,是。”吳獻隆不能推辭,只得答應了。
冶鑄銅鐵的爐房不同於大城市中化金鑄銀的爐房,只要有高屋敞軒就可以。因爲銅鐵鑄件的尺寸一般比較大,需要大量的燃料、銅鐵料和造模料,所以必有較大的空場用來操作和堆放物料。所以爐房多在過去河涌的灘塗地上,一來地價便宜二來可以就近取水。
一行人一路向南,席亞洲見這一帶建築開始稀疏起來,房屋亦不考究,沿街多有長長的竹籬牆,林銘說這些就都是爐房了。
從竹籬笆的空隙望進去,所謂爐房,其實房屋極少,只有幾間而已,倒是磚瓦的――爲得是防火,大片的空地上鐵料、木炭和鑄件堆積如山。空地中間矗立着幾座大小不一的冶鐵爐、化鐵爐,如今都燜着火,慢悠悠的冒着煙。
席亞洲問了問生產情況,吳漢隆趁機嘆了苦經:戰事一起,水陸交通不通,生意自然做不成了,做好得貨運不出去,用得鐵料、木炭運不進來。就算想開工也不敢幹。
“……爐房開不了工,匠役們也沒飯吃。若不是有國民軍在這裡鎮着,會裡又每日施粥維持,這幫奸猾刁民早就起來鬧事搶掠了。”
席亞洲很反感他們對工匠的態度,但是他也知道吳掌櫃說得並不是假話。工匠和資本家之間的隔閡和戒心完全是赤裸裸的。
“……我們這佛山堡,倒有一半人吃這鐵器飯的,這東西運不出去,即不能吃,又不能穿,大家都愁煞了。再說本地素來亦無多少存糧,勉力維持亦就一二個月而已。”
“這個你大可放心,我們會很快恢復秩序和道路暢通,用不了十天半月,全廣州府各縣的交通會很快恢復。接下來我們會在三個月之內恢復省內主要交通,”席亞洲說,“你要組織爐戶們儘快恢復生產。”
“是。”吳漢隆應了一聲,他有點驚訝,原以爲這澳洲元老會和大明的官僚們一樣,虛應故事的說幾句空話,但是席首長不但正面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明確了需要日子。不敷衍不擺架子。
“有首長這句話,小的們心就定了。”
說着話,已經到了吳家爐房的門前。這家和前面看到的並無不同:竹籬笆圍起來的大片灘塗地,足有七八畝大小,裡面有個小小的磚瓦院落。
門口站着兩個面相兇惡,膀大腰圓的壯漢,手中拿着哨棒。吳漢隆說這是他僱傭的護院。
“你僱了多少護院?”席亞洲一路行來,看到幾乎每家爐戶都有這樣的護院家丁。心道這裡的老財們對自己的安全倒是原意下大本錢!
“七八個。”吳漢隆苦笑道,“若說開銷,還真是不小。可是不僱亦不成。外面有山寇水匪,匠役們亦是不好相與的,動輒叫歇不算,有個由頭便起來鬧事。”
爐房的管事見東家回來了,趕緊出來迎接。見又來了個“真髡”,嚇得趕緊跪下磕頭。
吳漢隆示意他下去:“給首長和林……聯絡員沏茶來。”
“沏茶就不必了,你們且帶我這裡爐房裡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