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陰濃夏日長,六月下旬終於結束了這一學期的期末測試,拿完報告冊那天範皊在教室收拾好書包後便往教師宿舍樓那邊走去,姑姑早上的時候特意叫她吃完午飯再回去。儘管正午的太陽異常炎熱,學校公告欄裡那邊依然被學生圍的密密麻麻水泄不通,一圈一圈的學生將公告欄圍得如水桶一般。那裡面張貼的是初三年級的中考分數。有人哭泣,有人歡笑,有人沮喪,有人興奮,還有人釋然,嘰嘰喳喳沸沸揚揚,各種各樣的聲音和頭頂樹上的蟬鳴聲混雜在一起。大多數學生還未來得及明白人生以及知識的重要性,還在一個懵懂的如花般的年級,其中一部分人就要過早地被要求結束學業,等待她們的大多數都是未知的前途命運。畢業季,一個離別的季節,讓平日充滿活力朝氣的校園莫名憑添上一種異常悲涼的喧鬧感。
姑姑已經做好了一桌子豐盛的可口的飯菜在等她。據說落庭中考的成績比往常發揮的還要好,六百九十多分,可以說是拿到了重點中學的門卡,就等着錄取通知書的到來。範皊的期末成績也還不錯,經過一學期的苦讀背誦,英語總算是被趕了上去,這次英語期末測試考然拿了個班級第二,年級第十。總分數居然排在了年級第二十名。這對範皊來說算是一個意外之喜。一家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悅之色。姑父還特意允許兩個女孩子喝點紅酒表示慶祝。
由於喝了酒的緣故,下午姑姑要去看望奶奶,便順道送範皊回家。奶奶還是住在老屋那邊,自從上了中學她已經很久沒去老屋那邊。老屋門前的那幾棵香樟大樹愈發地枝繁葉茂,一簇簇,一亭亭,枝葉擎擎,覆蓋住下面的那一排排矮小的瓦屋,葉綠陰濃,將頭頂炙熱的驕陽分割成一片片細碎的金子一般,許是被那幾棵老樹罩着,路旁的那棵桃樹倒不見得長高長粗,只是依舊亭亭玉立,樹上的果子卻沒有人來摘了,結的幾個果子也是稀稀疏疏,只留下葉綠蔥蔥。石子臺階上長滿了青苔,那個坐在上面盼母歸的小女孩也已經長大了,路旁邊的草叢有半人多高,連着路中間也長出了許多雜草,年輕一輩的鄰居們大多搬去了後山那邊新建樓房裡住,只留下幾戶老人還留守着那幾片瓦房,許是人少的緣故,讓範皊感覺有點陰森。仿若進入深山老林古剎之中。奶奶正坐在門口搖着扇子,範皊遠遠地就喚了她一聲,老人停住手中搖擺的扇子,短短的花白頭髮罩着前面一張佈滿皺紋的蒼老面容,見了她們二人忙站了起來:“怎麼今天回來了?”
範皊快步走上前,一把抱住老人有些瘦小的身體,很奇怪,在學校的時候她從沒想起過奶奶,可是一見到她時,心中的那種思念之感卻如洪水猛獸一般差點將她淹沒,小時候她每次回家的時候看見奶奶第一件事情便是這樣衝過去抱着她,然後又將她抱起,並自豪地說:奶奶,我已經長大了,都可以抱起你來了,我力氣大吧。眼眶有點溼潤。此刻她覺得她自己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小女孩,可以隨意地在她們面前撒嬌,可是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告訴她:一切都是假像,再也回不去了。
“我們明天正式放暑假。”範皊平復了一下內心的狂瀾柔聲道。
範文英見了笑道:“我們阿皊還是跟奶奶親啊。”
奶奶亦笑,道:“是啊,不枉小時候帶她一場,多少還是有點利益的。”
範皊垂着眼簾,爺爺拄着柺杖從裡屋出來,見了她們慈詳地笑道:“回來了。”
她忙鬆開奶奶,喚了聲爺爺。幾個進得屋來。範皊忙進廚房提來開水瓶到這邊泡好茶,爺爺坐在茶几首座,大姑正坐在一邊詢問老人們的身體狀況。範皊亦坐了下來,這時奶奶又從房間的櫃子裡拿出些果子,蜜餞端出來就茶。
範文英見了忙道:“媽,你就消停一會吧,端出這麼多來幹嘛。”
奶奶道:“家裡沒什麼吃的,這些還是你上次買的沒有吃完。”說罷拿起一塊燙皮遞與範皊:“怎麼不吃?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自家炒的燙皮了,天天鬧着我要吃。”
範皊接過,低着頭,笑笑,燙皮炒的又香又脆,現在她依然喜歡吃,只是再也吃不出以前的那個味了。以前條件艱苦,除了一日三餐的白米飯,基本上是沒什麼零嘴可吃。但是姑姑們很孝順,經常會買一些零食及營養品給爺爺奶奶吃,奶奶的房間有一個老式的大櫃子,裡面經常放滿了很多姑姑和客人們買來的果品。但那個時候奶奶卻從來不捨得拿出一點來分給孩子們吃。每次客人們一來,奶奶接過那些零食馬上就鎖進那個大櫃子裡去,然後再去燒水泡茶,端出果品來吃。孩子們見了吃的都激動不已,伸手就去拿,往往手還沒伸出,奶奶那雙眼睛就瞪過來了,尖着嘴道:“小孩子出去玩去,一點規矩都沒有。”然後每人給了顆糖就打發出去,有一次範皊膽大,不顧奶奶的威嚴,兀自拿了一塊大的燙皮,當場就被抽手。當時奶奶怒目圓睜的表情像會吃人似的。那個時候嘴饞,她和妺妺便會想辦法趁奶奶不在的時候偷偷打開櫃子偷吃,有時被發現了奶奶又會把零食藏在米缸裡用蓋子蓋住,但是過不了兩天還是會被她們這些猴精們找着,後來她乾脆買了一把鎖將櫃子鎖住,從此以後她們就再也吃不着裡面的東西。後來即使再嘴饞,面對着那把鎖也是無計可施的。
範皊又拿了果盤上的一塊蜜餞放入嘴裡,以前她不理解奶奶爲什麼喜歡這種甜的發膩的食物,直到她開始慢慢明白生活的不易,人生的別無選擇才發現,既然生活已經如此貧苦,至少感官上還是可以選擇甜蜜。她張着嘴如同嚼蠟般吃着,許是食物沒變,人變了,口中的甜卻無法達到心底。大姑正和爺爺奶奶說着話。範皊起身在客廳裡閒轉的,客廳很寬,右邊的第一個房間是以前爸爸和媽媽的臥室,推開房門,裡面堆滿了一屋子的乾柴,稻草。依稀還記得小時候被捱打後自己一個人偷偷跑進裡面,在那一捆捆稻草堆裡面一躲就是一天,誰也不想讓他發現。那時還做過蠢事,用撿來的粉筆頭在木板上寫上:銘記此辱,大必復仇。只是隔了這許多年,裡面的木板早已生髮出一股陳舊的黴味,可她依舊還是沒來得及快快長大。門縫邊上那塊鬆動的泥磚縫隙變得更大了,那是她以前藏過信件的地方。老屋有太多的童年回憶,那些回憶伴隨着範皊大多都是貧困屈辱以及衆多的不快樂。她立馬又關上了門,似乎這樣才能夠隔絕那段傷心的記憶。
晚上範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她走在一片荒山之中,在一片冷月之中孤零零地立着兩幅黃金棺材,那副黃金棺木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着冷冷的光芒,上面雕刻着一圈圈繁冗的類似雲紋圖案,邊上圍滿了很多着灰色長袍的行人,他們有的人在頂禮膜拜,有的人正好奇地對着兩副棺材指指點點,範皊並非好奇心重的人,但她卻不知道爲什麼還是將頭往棺材裡面探去,棺材裡面分別躺着一男一女,他們的穿着是一種她沒有見過的服飾,華麗卻又素淨,領袖邊上用金絲紋着類似雲紋的圖案,雙目緊緊地閉着,面色似塗了層厚重的脂粉,慘白慘白的就像是七月半燒的紙人一樣,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看,相反她覺得那些圍繞在邊上的人有些無聊,她悻悻地抽出身想要離開那些人羣,然後在旁邊不遠處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穿着奇怪衣服的人。他們雙手抱膝蹲坐在田埂旁的小土堆上,周圍的天空是灰濛濛,田地是灰濛濛的,就連她身後的人羣也慢慢地變成灰濛濛的一片,可在那兩個奇怪的人身上她卻看到了一種耀眼而高貴的顏色,那是歲月洗過的明黃,他們面色蒼白地望着天上那一輪冷月,目光卻是極具溫和的,表情裡有一種歲月靜好的安然。範皊木木地走向他們,他們回過頭,微笑着對着範皊頷首示意。
“你們不回去嗎?”範皊開口問道,自己卻嚇了一跳,不明白怎麼會問出這麼一句話。
那兩人慢慢地站起身來,周圍有風吹過,他們穿着的衣袍被風吹的飄飄蕩蕩,其中那個男子望着頭頂那輪明白點了點頭,似喃喃自語道:“是該回去了。”說罷他與旁邊的女子相視而笑,兩人牽着手雙雙在範皊眼前突然消失不見。
範皊猛地驚醒過來,屋子裡黑漆漆地濃得像墨一樣化不開,她摸索到牀頭的那根繩子拉了一下開關,昏暗的燈光並沒有將屋子照的明亮,是一種昏昏欲睡的昏黃。她看了看牀頭櫃子上的鬧鐘,時針正指向零晨兩點。她摸了摸額頭,是一手冰涼的汗液,回想起剛纔夢裡的那兩個奇怪的人,範皊突然發現,他們就是她在夢中一開始看到棺材裡躺着的那兩個人。她有些無力地躺在牀上,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做這種奇怪的夢的。夢裡反倒不覺得如何恐怖,可是夢醒之後的那種壓抑感幾近將人逼的窒息。她從枕頭底下翻那本自己抄寫的《般若心經》唸誦起來。這是一次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說《心經》是非常神奇的一篇經文,只要經常堅持誦讀,時間久了便可安神定性去躁,讓人心境平和得大自在。許是與佛無緣,直到後來她早已將那些經文背的滾瓜爛熟,自在倒未見得領悟,她想或許是誠心不足,便又是尋了些經文抄寫唸誦,倒也並非見得有什麼效果,反倒是一次睡覺時聽着復讀機裡《大悲咒》的,夢魘更深,從此便不敢再借助復讀機來聽,自己唸誦卻成了每晚失眠或者惡夢之後的一種習慣。很多次夢醒之時,她都會悲哀地想着或許連佛都是不願意渡她。那些迷霧,那些魔障,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任它如何稀疏,任她如何想要撞破逃走,而她都是那條漏不了網的魚。
假期沒多久,農村便迎來了一年一度的農忙時節,範母拋了足足有五畝之多的水稻。炎熱的酷暑,那美的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稻田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金色地毯,在微風中涌動着一層又一層的稻浪,同時也散發着悶熱的暑氣。那麼大的一片稻田完全是靠人工收割,範曉月拿着禾刀滿臉不情不願道:“這麼大片,要割到什麼時候。”將要西沉的太陽依舊是火熱的,照耀着眼前這一整片田野,是詩人筆下最浪漫的顏色,亦是農民用汗水澆灌出來的顏色。以前每年的收割對於範皊她們來說就像是一場災難,她們恨痛了那一片金黃,因爲她們要耐着苦熱,踩着淤泥的水田,忍受着磨破手掌的水泡,將那些美麗的顏色一棵一棵地全割下,再抱成一堆,放入打穀機裡打落下來,再將那些飽滿的穀粒運回家裡的曬穀場裡曬乾過風車,最後收進家裡那兩個巨大的穀倉裡面。秋天的顏色是金黃,但那麼美麗的顏色卻是用心血與汗水調和出來的。
過完暑假就要進入初三階段,意味着中考已經開始倒計時,課程會越來越緊,學校提議初二年級的暑假會提前結束。農忙時節的活多,範皊只能趁着這半個月的假期能幫家裡多幹點活就多幹點。以前不懂事,她也會和妹妹一樣總是報怨母親種那麼多田地養那麼多雞鴨,可那時小,她從來不明白腹中的飽飯,口中的肉類,身上的暖衣便都是從那上面來的。父親身體不是很好,母親唯一能夠做到的便是保證她們三個姊弟吃飽穿暖。她肩上的擔子其實不比父親輕,她已經很偉大了。她也開始明白了小時候的那個夜晚母親爲什麼會與奶奶吵的那麼兇,這些年其實最不容易的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