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朝會上仍然只有些許小事,不過,風無痕的目光掠過羣臣時,卻愕然發現少了海觀羽的身影,心中立時一沉。自他登基以來,海觀羽一直是硬撐着病體協理朝政,就連初任宰相的鮑華晟也是得了不少幫助。而年歲更大的珉親王卻是撐不住了,自年前開始就始終在王府中靜養,只是在皇帝有所疑難時纔會遣人前去相詢。
退朝之後,風無痕始終感到心緒不寧,立刻遣了侍衛凌仁杰前去海府查探。不到半個時辰,凌仁杰便匆匆趕回,帶來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消息。海觀羽畢竟已經年邁,這些年又從未有餘遐好好休養,之前雖然宋奇恩勉爲其難地爲其穩住了病情,但也只是飲鴆止渴,並非根除。可這個在某些方面比陳令誠更神奇的宋奇恩早在風無痕登基之初便已經回了老家,絲毫沒有在太醫院供職的意願,風無痕也只能賜金任其歸去。
此時得知海觀羽又是重病在身,風無痕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命人上太醫院請了沈如海和陳令誠兩人跟着。他也不想大張旗鼓地以皇帝身份前去探病,因此除了一干侍衛護持之外,三人竟是乘了一頂尋常官轎便往海府趕去。陳令誠倒不在乎,沈如海卻是第一次受此禮遇和皇帝同轎,坐在裡頭是渾身不得勁,額上的汗珠就沒斷過。風無痕卻無暇注意這些,只是在那裡想着海觀羽的病情,臉上盡是憂色。
海府門上還是海青當值,見凌仁杰去而復返,再見到官轎中下來的人,頓時呆了一呆,隨即便連忙俯伏在地,口中卻是不敢多言。皇帝今次明擺着是微服出行不欲聲張,他可不會傻呆呆地擾了興頭。見總管尚且跪地相迎,其他門子哪還有不知機的理,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所幸風無痕先前就有旨意,文武百官,非要事不得擅自打擾海府,因此今日海府門口還算清淨,也不虞驚動太廣。
正在父親病榻前侍疾的海從芮得了消息,也匆匆地趕了過來,卻不料風無痕已是擡腳進了後院,因此只得在院中迎駕。“微臣叩見皇上!”儘管是當年的師生,又有着翁婿的情誼,但如今份屬君臣,海從芮仍是不敢失禮。
風無痕卻對這個岳父分外禮敬,親自將其攙扶了起來,又示意無關人等退下,這才低聲開口詢問道:“爺爺的病情怎樣了?”不用僞裝,他的面上就已經佈滿了憂容,看上去焦急得很。
海從芮卻是一愣,雖然兩個女兒都嫁給了風無痕,但平時除了私底下相見,皇帝鮮少有這樣的稱呼。不過,他也不糊塗,連忙躬身答道:“父親說了,不過是多年頑疾發作,皇上不用憂心。反倒是皇上日理萬機,不應輕易出宮,而且帶的人手也未必太少了些。”
風無痕微微鬆了一口氣,對於海從芮的提醒卻是不置可否,這些話他可不信會出自於這位岳父之口,大多是臨出來之前海觀羽授意的。當下他也不多說,命沈如海和陳令誠緊緊跟着,便往海觀羽的臥室走去。
兩位太醫院的正副醫正輪流把了脈,心中便都有些沉重,當着海觀羽的面卻一點都不敢露出來。風無痕命兩人出去草擬藥方,見房中並無外人,這纔好言安慰道:“爺爺,朕知你多年操勞國事,身子不比以往,但還是要好生養息纔是。說起來也是朕的不對,明知你日漸虛弱,卻還是命你參知國事,硬生生地耽誤了,唉!”
海觀羽聽了心中感動,然而,他是朝堂上伺候了三位君主的老人了,喜怒自是不形於色。他強自笑道:“皇上言重了,海家世受皇恩,如今微臣那兩個孫女俱得椒房之寵,榮華富貴已極,又怎能不思報君恩?微臣的身子不礙事,皇上大可不必憂心。珉親王比微臣還要癡長几歲,如今也還支撐得住,微臣又怎會先他而去?”他見風無痕猶自沉着臉,又開口道,“皇上是念舊情的人,這一點微臣很是感激。不過,這微服出宮一事還是不可多爲,須知白龍魚服易爲魚蝦所戲,還是謹慎些的好。”
風無痕不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海觀羽的脾氣就是如此,君臣兩人獨處,久而久之地就變成了朝堂奏對的格局,說起來也實在可嘆。不過,海觀羽說的也是正理,他答應了一聲,又勸慰了幾句之後方纔來到了外頭。只見沈如海和陳令誠各提着一支筆,底下的處方上卻是半點墨跡都沒有,顯然正在爲難之中。
風無痕立感腦際轟然一聲,上前兩步低聲問道:“海老愛卿的病情就這樣難以決斷麼?是不是有其他干礙?不管什麼珍貴藥材,只要是能治病救人的,你們兩個儘管用就是!”
沈如海見皇帝出來,連忙跪倒在地,沉聲奏道:“啓稟皇上,先前微臣也曾經替海大人看過,他是憑着幾顆藥丸才撐到了今日,五臟六腑生機已經極弱,恐怕……”他卻是不敢再說了,畢竟海觀羽乃是朝廷重臣,若是他此言不準,那事情就鬧大了。沒了主意的沈如海只得目視陳令誠,希望他能出來打一個圓場。
陳令誠卻沒有沈如海那般拘束,只是捋着鬍子沉吟道:“皇上,不是微臣不想盡心救治,實在是海大人年歲已高,禁不起虎狼之藥折騰。太醫院的太醫早就看過先頭宋大人的方子和藥丸,也深嘆他的冒險,不過若非如此,海大人也支撐不到今日。如今油盡燈枯幾成定局,微臣確實沒有回天之力。”
太醫院兩個醫術最高明的太醫同時下了如此斷言,風無痕頓感一陣頭暈目眩,幸得小方子攙扶一把,這才勉強支撐住了身子。想起自己年少時海觀羽的屢屢提點和護持,他便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本想登基之後對海家再多多優容,誰想到爲了制衡之道,自己卻不得不做出一些違心的決定,更是勉強將海觀羽留在了朝堂之上。如今風無痕想來,若是早早地令海觀羽致休榮養,怕也不會耗費他這麼多心力,以至今日無法可想。
“朕知道了,不過,若是有一分可能,你們兩人便得盡心竭力,哪怕是爲海老愛卿多留幾年壽元也好。”風無痕勉強開口道,他瞥了一眼角落中的海從芮,揮手召過他來,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屋子,來到了當日的那棵桂花樹下。
“當日,朕就是在這裡遇見若欣的。”風無痕惘然道,“那一日,朕從爺爺那裡學到了許多東西,可以說,朕能有今日,既是先帝的不斷栽培,也是爺爺不斷提點的功勞。如今,他老人家重病纏身,朕卻無法留住他,實在是心中有愧。”
海從芮彷彿已是從兩位太醫的斷言中恍過了神來,眉宇間雖然仍是黯然,臉上卻多了幾許平靜。“皇上,父親此人向來對生死看得極淡,也從不信鬼神之說。他老人家一生爲朝廷殫精竭慮,想的不是身前身後的名利,只是爲了盡人臣本分而已。微臣身爲人子,卻無法繼承他的衣鉢,實在是有負皇上重望。”他一邊說一邊撩袍跪倒,隨即便重重叩下頭去。
風無痕忙不迭地將其扶起,這才面色誠懇地勸道:“老師,你的秉性朕清楚,若是讓你真的攪和進朝堂的政務當中,恐怕你也不會樂意。海氏門生滿天下,就是老師你,又何曾不是才學深重的名士?朕要倚重海家的還有很多,老師一味在家中研習學問恐怕不行,將來爲一春闈的主考官還是該當的。”
海從芮愕然擡起頭來,突然明白了皇帝言語中的深意。畢竟,海家榮寵不能到他父親這一代便斷去,無論如何,他不可能永遠保持那等清貴之身,永遠不沾俗務。他畢竟是將來的海氏家主,作一個主考官,將來又能栽培出不少門生。至於再下一代,恐怕就得皇帝履行他的承諾了。
“微臣明白了。”海從芮點頭道,神情中已不復往日的瀟灑,“父親常說我不通經濟之道,又不理實務,皇上如此優容,微臣知道今後該如何處事。父親之病既然真的已經病入膏肓,皇上也不必勉強那兩位太醫,這些事都是人力所難及的,只看天意罷了。”
風無痕見海從芮如此說,心中不由有些欣慰,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當日海若蘭的懇求。說起來,如今海若蘭也已經有孕九個月了,眼看便要臨盆,倘若真能再得皇子,先前對海觀羽的承諾便可兌現。對於後宮諸嬪妃而言,這也是最好的法子,皇子衆多固然昭示了皇家興旺,但在立儲時看來卻並非好事,況且他還是鼎盛之年,將來恐怕還會有皇子降世。
“老師,朕當日曾經對爺爺說過,將來如果若欣和若蘭都有子嗣,便擇一子繼承海氏門第。如今若欣既爲皇后,她的兒子朕便得留在身邊,假使若蘭此次生子,朕便讓此子易爲海姓,也好圓了爺爺的心願。”他突然仰首望天,一字一句地道,“朕只希望,爺爺能看到海氏有後的那一日。”
“皇上放心,父親心願未了,一定不會輕易撒手。”海從芮見風無痕再次承諾,又覺得心中悸動不已。他乃是單傳之子,卻未能爲海家留下後嗣,心中已是極爲愧疚。此時此刻,他已是暗自祈求上天,一定要讓父親活着看到若蘭的兒子,如此一來,父親即便是累死也可以瞑目了,因爲海氏香菸不慮再有斷絕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