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舉例說明:你們這羣粗人都喜歡打獵,那麼就拿打獵說事。在野外追捕獵物的是獵狗,而決定如何追捕、發出指令的卻是獵人。
言畢,劉邦環視左右,粗貨們瞪着眼睛,還是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說啥。
不繞圈子了,劉邦開始點題。
你們這羣武夫,好比捕獲獵物的功狗;人家蕭何,幕後策劃,發號施令,可稱是功人(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人和狗的功勞,誰大?
劉季的立場十分清晰明確,諸位將領的出色表現不過決定一場戰役的成敗,蕭何出色的後勤保障及參謀作用纔是整個戰局取勝的關鍵。
劉邦繞了個圈子,終於把大家劃出了“靈長類”的物種,好在各位“功狗”平日裡被劉邦謾罵慣了,基本上也不以爲意。對於劉邦的堅持,“羣臣皆不敢言”。
事實證明,不敢並不是不想,找準機會,爭端再起。
封完爵位,之後的程序是頒佈功臣排行榜,據史書最後公佈的名單,榜上共列功臣十八位。
劉邦的意見,還是蕭何榮登榜首,這是至高的榮譽。
功狗們再次反對。
這次大家學聰明瞭,本着不立不破的原則,擡出了武將方陣中足以和蕭何抗衡的領軍人物曹參。
論出身,曹參跟蕭何一樣。都是劉邦的同鄉,參加革命前都是沛縣小吏,兩人共同推舉劉邦走上了造反的領導崗位。
論貢獻,曹參後來向軍界發展,居然作戰驍勇,在隨同韓信的滅魏、滅齊之戰中均立有大功。(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御史各一人。)
更爲關鍵的是,曹參同志的事蹟感人,他老人家一上戰場就像打了雞血,衝鋒在前、撤退在後,輕傷不下火線,幾年下來,屢受重傷、居然未死未殘,展示出良好的思想素質、軍事素質和身體素質。
有熱心觀衆細細數過,曹參身上大大小小、形狀千奇百怪的戰鬥創傷共有七十餘個(身被七十創)。
曹參在不在?來,把外衣脫下來,讓皇帝欣賞一下。
這是很歷害的手段:功勞大不大,傷疤來說話。不把曹參擡到榜單首位,看來在感情上也說不過去。
文官集團的辯論選手上場了。
出場的隊員叫鄂千秋。現在的職務是禮賓官(謁者),爵位是關內侯(這是沒有封地的最次爵位)。
鄂千秋身爲謁者,特長是能言善辯,嘴皮子利索,現在他把住了劉邦的脈,瞭解最高領導的立場,適時出手,侃侃而談。
曹參雖然有攻城奪地的功勞,然而只是一時一地的勝利。楚漢之間打了五年,多少次漢軍被打得潰不成軍,劉老大絕路狂奔;然而多虧蕭何鎮守關中,把兵士、糧草源源不絕送到前線。相較而言,蕭何對戰局的影響至爲深遠,是決定性的,利在萬世。
鄂千秋最後結案陳詞:即使漢軍缺少一百個曹參也一樣會成功。缺少一個蕭何則一定會失敗。因此,功臣排名,蕭何第一,曹參第二。
發言完結,鄂千秋好整以暇掃視全場。
功狗們無言以辯,一時啞然。
什麼叫專業人士,鄂千秋讓大家開了眼界!
劉邦率先鼓掌,於是更加重賞蕭何,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再增加食邑兩千戶,封賞蕭何父子兄弟。
對朝廷辯論賽冠軍得主鄂千秋,劉邦另行擢封爲安平侯。
文官集團看來大獲全勝。
文官的勝利關鍵是什麼?是因爲有鄂千秋的伶牙俐齒嗎?
非也非也,關鍵在於後臺有劉邦旗幟鮮明的理解和支持。
據說,辯士陸賈和劉邦說話時經常拽文掉書袋,搞得半文盲劉邦理解起來非常困難,於是劉邦大惱其火,說:老子靠武力得天下,哪聽得懂你滿嘴詩書?(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
陸賈當年也曾和項羽作過正面交鋒,算是見過大場面,他對無賴氣發作的劉邦,絲毫不怵:你能在馬上得天下,能在馬上治理天下嗎?成湯、周武用暴力奪取政權卻用仁義之術治理,文武並用才能長久。如果秦始皇施行仁義,效法先聖,皇帝這個位置怎麼會輪到你坐?
由武功而文治,劉邦深受感觸,他在逐漸完成由成功造反領袖到合格帝王的轉變。
田橫五百士
國已安定,功臣正在逐步、分批次進行封賞,一切都在走上正常軌道。
然而皇帝劉邦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很是詭異。
劉邦在洛陽南宮的二樓過道(複道)上,偶爾遠眺,常常會看見武將們三五成羣地坐在洛水旁的沙灘上,竊竊私語,說話時左顧右盼,神情緊張。
在搞什麼名堂?
滿頭霧水的劉邦找到智囊張良請教。
張良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非常坦率:這有啥奇怪,不過是大家在商量造你的反。
劉邦大吃一驚。
現在天下安定,形勢一片大好,他們爲啥要造反?(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
張良擺出的道理是,你劉邦以平民的身份造反,就是靠着這些武夫們當上皇帝,但是現在封賞一直未能全部到位,這些傢伙害怕你的爵位不夠封賞,又猜測你是惦記他們以前所犯的種種過錯,將要收拾他們,於是聚會商量準備先下手爲強,造你的反。
這麼解釋法,不光劉邦大驚,我也大驚。
哪有這麼嚴重?張良純粹在危言聳聽。
大家眼看求爵路漫漫,聚在一起,發牢騷是有的,消極怠工是有的,背後問侯一下劉邦同志的雙親大人可能也是有的,造反?哪有的事!
想當初,精通世故的孔丘老師把向領導提意見的方式歸納爲五種:曰譎諫,曰戇諫,曰降諫,曰直諫,曰風諫。
他說,向領導提意見方法很多,以上五種僅供參考。具體操作時要因時、因人而異,目的是讓領導被你牽着鼻子走。
張良以大無畏的創新精神豐富了孔老師的理論。爲了引起領導重視,不惜誇大事態、嚇唬領導,此謂“恐嚇諫”。
被張良嚇得花容失色、方寸大亂的劉邦急切請教對策。(上乃憂曰:爲之奈何?)
張良胸有成竹:衆所周知的你最厭惡的人,是誰?
“雍齒!”劉邦回答得極其乾脆,想都沒想。
還記得這個悶騷的、有守城特長的傢伙嗎?
回憶一下吧,雍齒背叛劉邦後投奔魏國的魏豹,山不轉水轉,他後來隨着魏豹最終又歸入劉邦麾下。
劉邦說:我跟雍齒有舊怨,我一直很想把他的頭切下來玩,因爲這人在留守滎陽和之後的戰役中立有戰功,而且爲人精巧,故而一直沒找到藉口和機會。
張良點頭:那麼就是他了,現在你當務之急是先下令封賞雍齒,那麼大家自然會消除顧慮,安心等待。
按照張良的建議,劉邦封雍齒爲什方侯(今四川省什邡市雍城),食邑兩千五百戶。
大家現在徹底踏實了:劉老大是不念舊惡、只記功勞的好領導。
既然雍齒都能封侯,我們還有啥好急?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封賞對走了狗屎運的雍齒可稱意外之喜。
對劉邦來說,他雖然放棄了個人恩怨,可換來了大局的和諧穩定,也是十分合算。
搶着要封賞的人是很可怕的!
比搶着要封賞的人更可怕的呢?
是根本對任何封賞都不屑一顧的。
他們纔是帝國的最大隱患,必須清除。
在劉邦心中排名第一位的隱患是一個人——田橫。
田家班的齊國政權被韓信打垮臺之後,田橫曾在博陽(山東省泰安市)一帶和韓信軍團打游擊,後來投靠彭越——彭越曾給田橫的二哥田榮打過工,兩人算是老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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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劉邦勝出,建國。彭越被封樑王。
田橫分析劉邦可能會和自己清算舊賬,彭越的人品又不大靠得住,於是,帶領自己的五百名馬仔、小弟逃到大海中一個狹長的無名小島(田橫島,位於即墨市東部海域的橫門灣中,距即墨市窪裡鄉東部海面3.5公里)上。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劉邦的回答是:對不起,躲不起!
劉邦認爲,田氏三兄弟都是人傑,起於平民而相繼稱王,有能力,在齊國地界人頭熟、羣衆基礎好。現在老大、老二(田儋、田榮)都死了,僅剩的田老三,如不及早消除,將來可能會製造大麻煩。
他幾番打探,終於找到了田橫的準確所在。劉邦決定先禮後兵。
劉邦派出使節乘船上島,宣佈對田橫及其手下的特赦令,並徵召田橫前往新政府開會並任職。
田橫不幹。田橫告訴劉邦使者,我曾把劉邦的外交官酈食其煮死,現在人家的弟弟酈商在新政府擔任將領,我害怕酈商找我報殺兄之仇。
田橫請使者向劉邦帶回請求,讓我當一個順民,老死在島上吧。
不久,使者又至,帶來劉邦的回話。
劉邦說,已經告誡過酈商,如果再報舊仇,就滅其族;只要田橫肯來新政府任職做事,好處大大的,大者封王,小者封侯爵;如果不來,即派兵上島剿殺。
田橫無奈,只有帶着兩個小弟赴漢朝國都洛陽。
在距離洛陽三十里地的屍鄉(河南省偃師縣西),田橫叫停。告訴帶路的使者,我要洗乾淨了再見劉邦,這是臣子拜見皇帝的禮節。
洗澡完畢,田橫對兩個馬仔說,想當初,自己和劉邦都是老大,現在去給他打工當小弟,這是最大的恥辱(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橫爲亡虜,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
另外,煮了人家的老哥,現在卻和老弟當同事,天天見面。即使是酈商懼於皇帝的法令不敢報復,我也不能做到無愧於心。
田橫最終遺言:劉邦所以徵召我,不過是想看看我長得啥樣,現在把我的腦袋切下來,快馬跑三十里,我的人頭還沒變質,五官一樣可以看清楚。
於是揮劍自殺。
田橫終歸不願意屈服於劉邦:我未成功,有死而已。
田橫人頭在此,你請放心。
看見田橫的頭顱,劉邦心患已除,突然惺惺相惜之心大起,悲從中來。書上說:爲之流涕。
我認爲,這不是做戲。
於是,劉邦任命田橫的兩位隨從爲中層軍事幹部(都尉)。派出兩千人的儀仗隊伍,用國王的禮儀爲田橫出殯。
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跟隨田橫而來的兩位隨從,就在田橫的墓地旁邊,刨了兩個大坑,隨即在自己挖好的坑裡自殺。
真是不給別人添麻煩啊!
得到消息的劉邦大吃一驚。不過是田橫的兩個普通隨從,居然有爲主死節的決心,這樣的稀世人物,據說島上還有五百多個,如不妥善安置,將是極大隱患。
劉邦即刻派遣使者帶着五百餘份新政府任職意向書上島。
在島上,使者看到震撼的一幕:五百餘人聽說田橫死訊後,全數自殺死節。
清末思想家、詩人龔自珍曾寫《詠史》一詩。詩中對田橫五百士推崇備至,其實,他推崇的是他們身上共存的一種東西:氣節。
龔自珍身處末世,哀號天下氣節已失,痛心疾首!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世無氣節,則世末;國無氣節,則國亡。
從將軍到奴隸
劉邦認爲,田橫是豪傑人物,卻不能爲新王朝所用,因之,必須翦除。
類似的人物還有,準確地說是兩個。
季布和鍾離昧。
此二位皆是項羽手下悍將,精通兵法,單兵素質過硬,多次在戰場上追殺劉邦,有幾次劉邦幾乎變成他們刀下亡魂。
他們的樣貌經常會出現在劉邦的夢裡,不錯,是噩夢!
然而,項羽兵敗自刎後,這兩位好像突然人間蒸發,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項羽餘黨必須剷除。二人不死,劉邦心病難醫。
其實這兩位不在一處。項羽兵敗後,這兩個老江湖就趁亂逃跑,分散跑路。
花開兩朵,容我一一道來。
先說季布。
爲捉住季布,劉邦發榜通緝,本錢下足。
對捉拿季布或者提供捉拿線索的,新政府開出了黃金千斤的鉅額賞金,對隱匿季布及知情不報的,誅滅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那麼季布如何躲避新政府的地毯式人肉搜索呢?
很慘,一句話,從將軍到奴隸。
戰敗後,季布先逃亡投奔到濮陽(河南省濮陽市)一個周姓朋友家裡。
季布看人準,周氏夠朋友,但周氏告訴季布,大家都知道咱倆的關係,我這裡一定會被搜查,只有委屈你,化身奴隸才能避人耳目,安全轉移。
既然到了這一步,活命事大,只有任人擺佈了。
事實證明,奴隸雖然是一個毫無前途的職業,但是個人形象還是相當講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