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九君, 皆有迥異彼此的獨特心境,明面上友善相交,內心則暗自爭鬥, 彼此心裡誰也不服誰。
獨除一人。
——謝若蓮笑眯眯的搖着扇子走過。
即便是好捻酸吃醋如梅容, 在面對謝若蓮時, 也不得不真心讚歎道:“與蓮君相交, 如飲醇釀。”
南湘看着謝若蓮起身施禮告辭, 一路迤邐走了。清秀的少年身畔搖着扇子,慢慢踱着閒散步子,長風吹過衣袖, 意態寫意且閒適。
南湘慢慢收回眼光來,低垂視線落在地上。
這個謝若蓮……
斯人已遠去, 可她卻仍覺其身形如影如氤氳雲霧, 總停滯在周身遲遲不去。——呀呀呀, 想什麼呢,南湘忙使勁晃晃腦袋, 方纔重新抖擻精神。
後面還有硬仗,怎可現在就糊塗了心思。
南湘握拳。
*** *** ***
王府裡的謝若蓮都知道了的消息,端坐上位俯瞰雲下芸芸衆人的女帝陛下豈有不知道的道理。
杏道,“我們事出隱蔽,並不張揚, 或許……”
南湘搖頭, 非也非也。神通廣大的女帝陛下, 豈可輕饒我?
雖然一時還未見女帝動作, 但南湘還是默默做好了應詔進宮覲見女帝交代事情來龍去脈洗清嫌疑爭取清清白白繼續做人的準備。
果不其然, 這事情就不能想。南湘清早起了,剛想着事情都隔了兩三天了, 莫非是真壓下不提了?還未坐定喝完牛乳,就見宮侍急急來了,奉旨宣了南湘進宮去。
更換朝服,端正衣冠,南湘心中默想着說辭,準備進宮去也。
——“臣妹碧水南湘,叩見陛下,鳳後殿下。”
南湘穿過宮中沉沉甬道,緩步來到御前。
她老老實實,恭恭敬敬,行禮如儀。女帝也依舊藏身在陰影之中,企圖以其陰沉模樣恐嚇世人。南湘在內心腹謗,奸詐陰冷不是好人。
反倒是一旁陪坐着的鳳後,雍容華美,遠觀亦能感受到他氣勢逼人,南湘對他則是頗有戒懼。
誰叫這個精明的鳳後,正巧撞破了她這個冒名頂替的紕漏呢?咳。
南湘跪在地上叩首請安。
女帝還好,還算是顧及了南湘面子及脆弱心靈,沒再讓她跪在地上半天不放她起來,只是冰冰涼涼的說了聲,“起來吧。”
鳳後坐在椅上,微收下巴,輕一頷首,倒沒說話。
先是由女帝先是詢問南湘身體可有好轉,這幾日在忙些什麼,諸如此類問題。
“蒙陛下牽掛,臣妹惶恐至極。身體本是小恙,蒙陛下洪福,臣妹現在已然痊癒。病癒之後,臣妹曾探訪國母府,許久沒見國風了,上門探訪一番。”
南湘言辭鑿鑿,目光坦蕩。
聽聞南湘回答,女帝依舊在陰影中沉默。
鳳後今日也異乎尋常的沉靜。
清涼殿裡冰冷沉靜,一時竟只能聽見宮中記錄時間流逝的滴漏輕微作響。
滴——滴,滴——
水滴沙漏平靜均緩,好似悠長呼吸。寬闊庭殿間不聞人語,亦沒有腳步紛沓聲,甚至鳥鳴生機綠意皆無。
滴——
冰冷沉靜的細微聲音,卻讓南湘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女帝倒沒有注意,她只沉浸在自己思維之中,半晌才問道,“國風他可還好?”
南湘沒料想到女帝竟會問到這個問題,稍稍一頓,方纔作答,“臣妹替國風先謝過陛下垂詢,國風一切皆好。”
國風好不好,她咋知道。
他在書信裡,只說風月雅趣,說花鳥林蔭,南湘問他胃疼好些了沒,他說香砂養胃丸一日三粒,一粒需耗時十八個時辰細細研磨,又萃取草藥數種混合,勞神勞力實在不好等等等等,說起了藥理。
問起他近日可好,他避而不言,轉而說起來他飼養的鸚鵡,那鸚鵡從北面帶來,沾染了點北方冰雪氣息,從不理人。百般逗弄誘哄之下,最近它總算開了金口,可說來說去只有一句話: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南湘看着信上錦繡字跡,一口血硬生生卡在嗓眼裡,差點氣噴出來。
所以他究竟好不好,你還是安心去問老丞相說吧。咳——
女帝,鳳後,南湘,國風,還有南湘那弟弟南漓,以及謝若蓮(怎麼到處都有謝若蓮,南湘嘆口氣),是在宮中一起學習一起長大的玩伴。
莫非女帝同志突然想起了舊日時光,一時有些懷念和牽掛?
鳳後突然出言,聲音低迴動人,卻隱隱含着一股天生的雍容力量,似可裂金石,“後臣隔幾日便要接見誥命夫婿們,何不妨讓誥命夫婿帶上他們適齡的小姐公子們一同覲見,與宮中薈宴。那時陛下更可宣來國風,細細詢問纔是。”
“朕都忘了,你倒提醒了朕。”女帝朝鳳後頷首,“本朝適齡公子衆多,卻當以國家這小子爲魁首。”
“陛下青眼國風,是國風的福分。”鳳後輕輕用袖掩了嘴,只能看着一雙帶笑的眼睛,“說起國風,還真是許久未見了,後臣亦頗爲思戀。”
女帝順水推舟的話語到了此處,便停了下來,一直在下方侍立裝木頭的南湘依舊低着頭,並沒有搭腔。她只默默聽着上方女帝鳳後,一唱一和。
還真是婦唱夫隨啊。南湘輕輕呼口氣,等着接下來的狂風或是驟浪。
殿間陰影更濃,女帝刻薄寡恩哪有關心過別人婚事的道理,除非只是有心利用罷了。
居於上位的聲音在宮殿見驟然響起,女帝靜靜感嘆,更像是某種宣告,“說起來,皇妹也到了適婚的年齡了。”
南湘靜靜等待女帝后文。
——“衆臣工適齡子弟裡,你可曾有合意的?”女帝的話語,直到這句話,方纔直面南湘。
我合意?我和國風早有婚約在身,我還需要合意別人?
也罷,無論夫婿是誰,只要求娶了正夫,已成年的皇女就可以申請離京受領封地,無論是和誰結婚,只要結了——南湘迅速權衡,不過轉瞬之事,她咬緊脣心中一狠,將所有猶豫退卻通通摒退。
她雙膝跪地,叩首之後,方纔朗聲道,“回稟陛下,臣心意已有所屬,請陛下明鑑。”
“哦?”女帝意興缺缺,雖是詢問卻無真實詢問之心。
南湘狠狠咬住嘴脣,手指不由自主攥緊,背脊緩緩弓緊,那句話就在嘴邊,頃刻間便可傾吐而說,就在嘴邊了——
即將吐露的一瞬,不過眨眼之間——
大殿間突現鳳後沉鬱聲線,含着雍容笑意的上位者輕描淡寫,朗朗話語在清涼殿間沉靜迴盪:
“呀,陛下您瞧,端木王女可是害羞了?真是難得見到王女如此羞澀,真是讓人驚訝。只是陛下,您乾坤浪蕩一片體貼之心,卻獨獨忘了人家小兒心性,天下皆知,先帝以金鳳牽緣,定下不離不棄的婚約,兩人早已心心相印,而天下皆知此樁天頂姻緣,陛下欲成就他兩,實在是陛下龍恩浩蕩,天下感佩。”
南湘詫異之極,猛然擡頭。
入眼是女帝浮現在面容之上的刻薄冷笑。這股犀利的刻薄之意,如同驚雷劃破宮殿間的層層陰影籠罩,女帝大不悅。
如此插曲,出乎南湘意料之外,一時間不知是該驚,還是該喜。
只有雍容鳳後,無論何時都是這般波瀾不驚的端莊笑意,即便觸怒君王,亦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