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武舉, 開場鬧得氣勢喧囂,收場卻慘淡異常。
女帝欽點的前三甲裡,雖入朝獲取了官職, 可處在機要處的卻是寥寥。
大多數則入了侍衛, 被大內總管約束着, 只能在宮門之外行走, 暫且不得輕入宮闈驚擾聖聽。
武舉人裡面竟然出了行刺的賊子, 本來光輝無不的武舉名頭瞬間一敗塗地。
連獲取了武狀元頭銜的舒渠,在被解除了拘禁之後,也打不起半分精神來。
她頹喪坐在椅子上, 無視這一桌子美味菜餚。
她的父親看着一向意氣風發的兒子此遭一舉奪魁,卻彷彿受挫一般垂頭喪氣, 不由心疼道, “我兒, 爲父知道你心中委屈,不過陛下知道你清白, 現在洗脫嫌疑,更欽點你爲狀元,你還擔憂些什麼呢。”
舒渠依舊低垂着頭,語氣中帶着無盡的無趣蕭索,“什麼武舉什麼狀元, 簡直是一場……一場……唉!”
舒渠猶豫半晌, 終究不好抱怨, 見她父親擔心的坐在身旁, 胸中一時有無盡酸楚委屈需要傾吐一般, 又道:
“這般大逆不道之事出現在武舉中,甚至就是入了最後一場殿試的武舉人裡, 這怎麼讓天下人信服,再說,我這個狀元頭銜來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到底是別人有心相讓,還是另有所圖,誰又說得清呢?還不如不要這舉人來得好!”
話到最後,便已是無盡的嫌棄失落。少女一朝受挫,自然心生頹喪,也是意料之中。
做父親的不好多說,只得幽幽一嘆,自己精彩奪目的孩兒,懷揣着無盡的期待和嚮往,最後得到的卻是如此的失落和彷徨,做父親的又如何不心疼?
舒渠母親亦是朝中要員,下朝後苦勸舒渠良久,仍沒有多少轉變。
直到舒渠舅母,兵部尚書舒硯歸來,剛換下官袍,便喚人,請侄女舒渠過府一聚。
舒渠面對舅母,方掃卻神情上的蕭索,勉強提起一抹笑容道,“舅母辛苦了。”
舒硯擺擺手,讓她不必如此,自己也開門見山,“孩子,你受委屈了。只是舉子中竟出了這麼件事,只有先行□□一一洗脫了嫌疑,才能放出來,雖然你是我們舒家驕傲,出生名門不可能做那等事情,可到底是公正宣判後方才坦蕩蕩,這一點你不要心裡責怪舅母、你娘不救助你,更不要在心中怨懟陛下,陛下也是爲了武舉着想,只有洗脫了嫌疑,天下人才能信服你狀元之名啊。”
苦口婆心,舒渠哪有不聽的,“舅母所言極是,舒渠謹記在心。”
“再有,便是狀元這一名頭。你的實力,大家有目共睹,與那徐思遠更是伯仲之間。你不要胡思亂想,什麼有意想讓又是什麼得來不正,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爭也爭不來。狀元是什麼,狀元不是爭鬥出來的,狀元是陛下欽點的!”舒硯一語中的,直直看着舒渠微有些吃驚的面容,又道,“陛下心中早有盤算,即便那徐思遠贏了你,也未必是狀元,知道爲什麼嗎?”
舒渠略一作想,心神突然匯聚,她猛然擡頭,又了悟的吹了下去。
微頓,方纔緩緩答道,“因爲,徐思遠的出身……”
舒硯見侄女心思活絡,心中一時欣慰,“興科舉得罪了多少人,如果這狀元之名給了徐思遠,以她一介白衣,若世家貴族發難,她又怎麼能受得住?與其見着一個將才損毀在朝堂傾軋中,還不如扶持一個既有才也有家世的人,比如說,你。侄女你文武雙全,又是我們舒家嫡出的女子闔府的驕傲,狀元之位不屬於你還會屬於誰?如果說有什麼變數,那也只能是因爲我是主考,所以你得避嫌。可是陛下早已說了,舉賢不避親,那你雖是我侄女,可少年英雌奪目,大家有目共睹,又豈會有人會說你閒話?”
舒渠神色略展,身形稍稍放鬆開來,舒硯又道:
“如果你擔心的是自己前途的話,那更是不必要的了。武舉人本是百里,不,是千里挑一,既然是良才陛下絕不會棄之不用。而你,才能家世都有,女帝更不會將你閒置一邊,如果暫且將你放在冷門處,也是爲了你以後着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陛下越是珍愛你,此時越要冷淡你,你可要知道這個道理,不要心懷疑慮甚至怨恨。”
“舒渠謹記於心,從不敢生出這等思想來。”舒渠連忙站起身來,行禮道。
舒硯哈哈大笑,扶起謹慎的侄女,此時神情更爲和藹,“咳,好孩子,好孩子,老婦就知道你心中清楚,絕不會胡思亂想。你長了舒家臉面,來,老婦敬你一杯!”
“豈敢勞動舅母,舅母用心良苦,該是小輩敬長輩的理兒……”
兩人投契,只覺胸中巨石被搬移開來,雨水也漸漸變小,變稀疏,好似天要放晴的模樣。
*** *** ***
武舉便這樣草草收場了。
女帝心中惱怒又有誰知道。
面對天下臣民悠悠之口,面對百官咄咄逼人,面對世家貴族故意刁難,女帝更覺難堪。
她大力推行的科舉,最後卻成全了一場行刺,彷彿以身飼虎的訓獸人,豬油蒙了心的糊塗,最後竟反遭虎噬。
封鎖了九門,周鬱芳率領官兵搜查整個今城,卻沒有什麼獲得。受拘禁的武舉人,也大多洗刷了嫌疑放了出來,甚至是那個嫌疑最大的,與賊人同鄉,行動鬼祟的徐思遠也最終沒有找到可疑之處,也沒有查辦。
天子心中怨恨憤慨,又如何解脫?
她甚至可以預想到明日上朝,有多少官員會咄咄逼人的上書,一一批判武舉的錯漏。一開始便阻力無窮,她勉強推行,一切匆匆難免有疏漏,只是她又怎麼料想得到,一片雄心壯志最後竟落到這樣的下場,可驚可嘆,遺憾之餘更是讓人憤怒。
——“陛下,該您了。”
俆止聲音兜頭而落,彷彿清涼雨絲落在耳鬢邊一般,他纖細手指持白子,落在棋秤之上,見女帝久久出聲並不落子,方纔靜靜出言提醒道。
“嗯?哦。”
女帝回過神來,入眼的是丞相俆止一入尋常的淡定的面容,一時心中涌動彷彿停歇一般,無數感慨嘆息只溶爲一聲哦,便通通應承了當了。
女帝無心棋局,隨意落下一子。
俆止注目在棋秤之上,見女帝落子後,彷彿不經意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也,臣慚愧。”
女帝出乎意料,俆止是出了名的擅奕之人,能得他一句讚揚倒頗爲難得,即便心神再怎麼煩惱,也不竟奇異道,“朕無心一子,竟得你誇讚?”
俆止清秀眉目裡不辨喜怒,更不知心中究竟如何作想,只一味的平靜,“陛下此只一落,臣右上一片通通化爲無用,陛下一舉使臣落入下風,若要恢復剛纔勢均力敵的態勢,恐怕艱難。”
尤是女帝再怎麼心煩意亂,聽聞俆止這般不動神色的奉承,還是不由心有歡喜之意,“胡說,朕知道你是故意讓朕開心,朕也不怪你。”
俆止又道,“臣所言皆出自肺腑,無半分浮誇,還容陛下明鑑。只是陛下看似無心之舉,卻使臣這個有心之人難以招架,所以臣才稱陛下此舉爲,神乎其技。”
女帝靜聽下論,“哦,你且說來。”
“是,陛下您瞧,”女帝順着俆止指引,望向棋盤,“臣這一片苦心經營,不料陛下突如其來的一筆落下,皆付了東流水,陛下勝局已定,臣又何須掙扎?正所謂,舉大事者,必有天助之。一些意料之外的狀況,也可以反過來利用,使之成爲有助的風。”
女帝靜靜望向俆止一張一合的嘴,半晌,微有惱意的臉乍現微笑。
“俆止俆止,若沒有你,朕已不知如何自處。”
俆止自然推辭謝恩不言。只是低下的頭顱上一顆清明不曾更改的眼睛,安定祥和,望着地面,誰也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怎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