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隱約覺得,上次進宮面聖,一曲戲目其實並未完。
上番立威,斥她跪地不起,冰涼刺骨的地面彷彿不散的沁涼冰磚,可無論如何折辱,畢竟沒有殺她的意思,那下一幕戲便該懷柔了。
只是左右等待皆沒有迴轉的消息,倒是朝間又有官員辭官而去。
南湘被困府中,消息並不甚靈便。知道時,女帝聖旨已下,木已成舟。
杏道:“這幾位……都是前朝老人,也與殿下您交好。如今女帝允其還鄉,終是保存了性命。”
南湘嘆息不言。
她本想倘若女帝真是要將她困在此處一輩子,肯定不能束手就擒。本指望朝見舊黨能有所襄助,只是女帝登基後,殺伐果斷,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原先舊人也無法聯繫,她出不去,她們進不來,女帝眼目衆多,王府定早被圍得無一死角,倘若真要冒險聯繫,必定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桌案上筆墨齊備,簇新的紙頁上,南湘卻遲遲不能落筆。
許久,一滴墨滴下,斗大墨跡落於紙面,觸目驚心。
她都忍了這麼久了。
再等等,又何妨。
南湘慢慢將筆放回筆架,心頭黯然。
……
南湘深覺度日度年的道理,也懶得分心後院。
等待,這種不死不息的念頭纏繞,讓人上下焦灼,卻不能死心。每日煎熬,身形越發瘦削,杏看在眼中十分着急。
夜晚,她終究忍不住,低問:“國大人此時正在京中,謝侯正得女帝寵信……皆是姻親,殿下可願與她們聯繫……”
南湘睜開眼看着窗前一點熹微火光,火燭微微搖曳。
她咬脣,輕道:“還不是時候,再等等。”
彷彿天帝女媧被她誠意所感動,次日早,竟真有宮侍宣旨。
南湘接旨後,手指微顫,差點抓不穩手中之物。她知道明日又是背水一戰,心中將所願所求列出一個單子,又仔細揣摩女帝心思,想起上次應對不佳之處,仔細總結,半宿沒睡。
待到早晨上馬行車時,南湘也不困,一種冰涼的清醒之感充斥心中,讓她背脊上微有一種戰慄之感,卻非害怕惶恐。
她照例入了宮門,隨宮侍引上殿去。
此處空曠,與上次那黑沉宮殿不同,此處穹頂高懸,庭柱上雕玄鳥,擡頭是巨大而恢弘王座,通體潔白,無一絲瑕疵。
其上高懸:神光鍾暎,四個大字。
這是皇城清涼殿,每日女帝上朝之處。
恢弘廣大的宮殿此時空曠無人,只有南湘一人站在其中,尤覺渺小。
她腳下的金磚,便是羣臣每日上朝時所站立的地方。此處乃是正殿,竟在這裡召見她,女帝是何意思。
殿內有光束從門外投進,彷彿巨大的簾幕,將南湘籠罩其間。
她不敢隨意動彈,只斂容束手,靜靜站在遠處。
等待良久,聽見衣袖伏地的聲音。
殿內燈火乍亮,宮侍錯落有序的站進,其中簇擁着一個白衣高冠的女子慢慢行來。
南湘舉手齊眉單膝跪下,兩手放於身旁,朗聲道:“皇妹碧水南湘,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
南湘伏在地上,半晌聽得此話,方起身。
依舊垂首聆聽上意。
女帝冰涼的聲音響徹大殿內外,“皇妹果然進益了。”
南湘頭垂下,謙恭順從,“謝陛下,南湘汗顏。”
“皇妹的性子越見謙和,朕心甚慰。”女帝語氣波瀾不興,“倒不像以前那樣,只憑着一點小聰明便自以爲是,聰明外露。倒忘了什麼是該有的禮數和教養。”
她聲音冷酷,語速不急不緩,仿若冰錐字字刺心。
南湘頭愈發地下:“臣妹有罪,臣妹愧悔。”
“呵——朕倒是喜歡你現在的樣子,眼見皇妹變得越發聰敏,實在是,讓人高興。”
南湘恭敬回答,“臣妹惶恐。臣妹年歲增長,當初莽撞實在可笑,願陛下寬恕南湘當日無禮之過。”
聽到南湘回答,女帝也不見歡喜,只眉頭微蹙,脣邊卻是一個淡笑。
“皇妹大病初癒,不宜多耗神,且退下吧。”
南湘未曾想今日竟這麼快便被敢開,欲說之話尚未出口,便已無機會。南湘無奈,只得叩首謝恩:“謝陛下寬宏體貼。”
她起身後,退至殿門處,未曾想女帝竟又說道:
“病痛終會痊癒,可朕不知,人心,是有變好的一天——”
南湘立刻跪地,將早已想好的腹稿,快速而清晰的念道:“南湘謝陛下垂憐。南湘自知此病乃心生,當初年少糊塗,而如今,南湘遭逢大變,忘卻前事,或許正是女媧天神賜予南湘新生。南湘一片冰心,還請陛下明鑑。”
殿內空曠,南湘話畢,無一人說話。
此般靜寂,讓人心顫。
女皇輕叩桌子,宮侍立刻從角落出現,垂手聽命。
女皇聲線凌冽,微微凌駕於空氣上端:“將那盒北國進貢的藥材拿出來,賞給端木王女。”
“謝陛下。”
南湘叩謝女帝賞賜,而後便出了殿來。
……
外面金水一般的陽光撲頭蓋臉的灑在臉上,南湘捧着木匣在甬道內慢慢行走。
她心中不斷回想今日應對,揣摩女帝那句心病,她是否應對合適。
上位者的疑心,若非她死,是絕對不會消亡的。
可今日卻又到底釋放了些許善意,女帝初登極,倘若立刻將她賜死,終躲不開史書一筆。
女帝既然忌憚所謂名聲,期待生後那聖君之名,那她何不利用這一點自保?
南湘嘴畔不禁露出一絲淡而涼的冷笑,正想着,不防身後傳來聽到一句:
——“參見王女。”
南湘詫異望去,卻見此人低垂頭顱,所穿的也並非宮侍之服。
又聽得那聲音繼續說道,“端木王女,鳳後殿下還請王女移駕一敘。”
來人聲音清涼儒雅,竟有些熟悉。
南湘心生懷疑,“請問來者何人。若不明說,恕南湘難以從命。”
“我只是來傳鳳後殿下旨意之人。無關大局。”
“傳旨自有宮侍,你既不是,我便不能跟隨你去。”南湘一面說話,一面觀察這個低垂額頭的人,忽然一刻福至心靈,她脫口道,“國風,國公子?你怎麼在這。”
國風身軀微顫,努力維持平靜聲音:“王女既認出國風來,便可信我了吧。我奉殿下旨意,特來迎接殿下。”
“國風公子。”南湘輕輕一笑,眉眼俱開,“鳳後乃一國之父,深居禁宮,我豈能隨意覲見。國風公子,請您告訴我,我們究竟要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