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喝下那杯酒的時候,順帶着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流進鬢中,不見了蹤跡。杏枝不勝酒力,才一杯下肚便已紅了臉頰,眼神有些迷濛了。她看着蘇夙,忽然就語調哽咽的道:“姑娘,日子過得苦了也不必凡是都壓在心裡啊!”
愣了須叟,蘇夙自斟自飲,許久纔開口道:“我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但凡是不公平的都要頭破血流的強回公平來,極端的讓人害怕。心裡苦了,再說出來,眼裡也苦。所以……何必呢?”
杏枝捧着杯子,呵呵傻笑,而後一飲而盡:“姑娘凡是都憋在心裡不說,可你那妹妹凡是都要找教主商量着來。比起蘇小姐,姑娘你真的……不太討喜呢!”
聽杏枝提及蘇然的時候蘇夙的喉嚨痛了一下,一股腥甜也從她五臟六腑涌起,往嗓子眼兒的方向衝來。她忙灌下一口酒壓了回去:“討不討喜都不重要了,我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找到我僅存的幾個親人。”
看了眼杏枝,見她只是迷茫的瞅着月亮,蘇夙繼續幽聲道:“就如一直跟着我,如同妹妹一般的綠儂。”
點了下頭,杏枝呵呵笑道:“綠儂姑娘我倒是聽紅衣提起過,說原先是西苑的大丫鬟來着。人也親近,好相與的很,是不是?”
“你可是知道她在哪裡?”蘇夙放下杯盞緊張的看着杏枝,杏枝卻只是一味的吃着菜。蘇夙心裡一急,瞥到了瓷盤中未曾動過的杏仁酥。素長的手指捻起一塊兒杏仁酥,遞到杏枝面前,蘇夙笑道:“冷姨以前是服侍我孃親膳食的老手了,杏仁酥想必做的不賴,杏枝你嚐嚐。”
迷惘的看了眼蘇夙手中的杏仁酥,杏枝傻傻的笑着搖搖頭:“我可不喜歡這個,甜膩膩的難吃的緊。其實若說手藝的話,冷姨的杏仁酥未必是一絕,西苑有一個小廚房……不說了不說了,今兒個有一個青衣姐姐說了,不准我提西苑還有什麼……什麼軒來着。”
“罄秋軒?”
“對對對,就是這個罄秋軒……嘿嘿,這酒味道真是烈了,喝了腦袋暈乎乎的。”
罄秋軒……青衣姐姐……蘇夙一邊抿着酒一邊仔細思量盤算着,越發不安的感覺侵襲着她的心緒。
晚風侵襲,看着只動了幾筷子的菜,蘇夙命幾個啞僕將東西收拾乾淨,而後又命人將杏枝挪進屋中睡着。
她抱着酒罈走到浮橋上,心裡的淒涼在夜色下被無限放大。步履漸漸不穩的走到紅梅盛開的林中,雙頰因爲冷風和烈酒的緣故帶着兩抹豔麗的酡紅。一雙秋水剪瞳裡泛着氤氳霧氣,不知是醉了還是哭了。
一個玄衣男子靜靜的站在火紅梅影中等來了他要等的人。白衣飄渺的曼妙身影分花拂柳而來,步履帶了些醉酒後的蹣跚,長及腳踝的青絲上沾了點點火紅梅花,被風撩起的時候輕柔的拂上紅花枝頭。
“阿綰。”
低沉和緩的聲音,明明是親暱的稱呼,但從那男子的薄脣吐出時只有漠然的冷意。蜿蜒而生的杏花樹
枝遮住了男子的容貌,只看到他挺拔的身姿和袖擺上銀線繡上的並蒂蓮花。
蘇夙歪頭看着他,忽然噗嗤一笑,將懷中的一罈竹葉青舉起又往口中灌了許多。白皙的面頰上蒼白不在,唯剩下醉酒後的酡紅,一雙秋水剪瞳朦朧不清,微微勾起的脣畔似乎帶着若有似無的悲傷:“你來做什麼?我說過,自此以後我會乖乖呆在綠水別院,此生再不踏出一步的。”
“阿然要見你。”
短短一句話,僅是在說到阿然這個名字的時候男子的聲音帶了顯而易見的寵溺與柔情。蘇夙纖瘦的身影搖搖晃晃,似乎只要有人輕輕一推就會倒地,她抱着懷中的酒罈,前襟早被濃烈的酒侵溼。她歪頭看着男子,模樣天真疑惑,而後空出一隻手敲了敲額角,頗爲苦惱的道:“蘇然?呵呵……她還沒有死麼?哦,也對,她死了你自然不會獨活,可惜……可惜我破不了這迷林鬼陣,否則……殺不了你我也會去殺了蘇然……”
顧以箏蹙起眉,眸光冰冷猶如月色,影在梅花深處的五官漸漸模糊。蘇夙徑自繞過顧以箏抱着酒醉意濃濃的走着,偶爾高興了會再灌自己一大口酒,步履蹣跚的消失在了一片火紅之中。
一直走到確定顧以箏看不到她的時候,蘇夙蹲下身來,將頭埋在雙臂之中。許久,嗚咽聲在層層花影中溢出。濃濃的鼻音帶着撕心裂肺的難過,她捂着心口的位置,那裡呼吸都是痛的,難以平復的疼痛就好比有一個最愛的人正生生的剜着她的心臟。
顧以箏在不遠處看着那個蹲在地上的白色身影,他的腦海裡滿是她曾經說的話,笑着的模樣。可是卻又總會不受控制的五官模糊,然後變成了蘇然的模樣。他捂着心口的位置,只要他想起蘇夙,心就會不自覺的想要見到蘇然。他對於蘇夙的往日感情,似乎全部被移架到了蘇然的身上。
蘇夙抹掉不斷從脣中溢出的鮮血,看着已然被猩紅沾滿了的白色袖擺,苦笑了一下:“若是你在別人那裡快活,那也好。我所求不多,只盼你能把綠儂還我……”
白色的身影終是撐不住的倒了下去,紅色的血跡直接侵染了雪白,黑色的青絲大片散開。顧以箏急忙上前將蘇夙懶腰抱起,看着她緊閉的雙眸,終是從喉中溢出一聲薄嘆:“阿綰,何必呢?”
何必一切都是何必……誰能控制的了自己的心,誰又能算的準即將的命?再怎麼自負聰明,都敗給了不能出現的軟肋。
第二日蘇夙醒來的時候早已是日上三竿,今日下了格外大的雪。因爲宿醉的緣故,蘇夙睜眼的第一反應便是頭疼欲裂,好在杏枝早早地就端着熬好了的醒酒湯守在一旁:“姑娘醒了?昨晚上姑娘有嘔血了,今日頭髮也不長了。”
捻起胸前的一根青絲,蘇夙帶着嘲諷的笑:“怕是大限已到了罷!”
眼裡忽然騰起淚水,杏枝勉強笑着道:“過些時日就是年關了,姑娘還是能撐到杏花開了的時候的……”
杏花……
蘇夙扯脣一笑,淡淡道:“我如今連起來的力氣都沒了,談什麼撐着,又能拿什麼撐着……”
“姑娘!”杏枝蹲在牀榻邊上,看着蘇夙虛弱蒼白的模樣,眼淚終於忍不住的撲索索落了下來。蘇夙伸手抹了抹杏枝面上的淚水,笑道:“哭個什麼,你統共跟的我時間也不是多長,以後路還長久,過不了多少時日便能把我忘了。所以,何必在此時浪費淚水呢?”
搖着頭,杏枝哭着道:“杏枝就是死也不會輕易將姑娘忘了的!姑娘雖對杏枝沒什麼大恩,但卻是杏枝見過最堅毅的女子!杏枝怎會隨便就將姑娘忘記呢!”
閉上眼,蘇夙眼角滑下一滴淚來,緊接着一滴一滴連貫着落了下來:“你都不會輕易忘了我,偏偏最不可能忘了我的卻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杏枝對於蘇夙的話自然猜到了一二,她用指腹擦了擦眼淚,然後又掏出絹絲手帕替蘇夙擦拭着頰邊的淚痕:“姑娘,既然知道疼,當初爲何會愛呢?”
“你知道嗎?蒙彧是死在我的身上的,當所有的箭射在他身上,也射在了我的心上。你大抵不懂,他陪了我多久……本以爲這個世上,就是全世界都離我而去了,他都不會。可他離開了,而另一個人,我愛之入骨,卻也背叛了。”
“姑娘,你累了,別說了……”杏枝抑制不住的心酸涌在眼眶,見蘇夙要起身,忙彎腰給她身後墊了軟軟的枕頭。蘇夙長髮全散在身上,面上是蒼白到透明的虛弱。她笑着擡了擡手,捻起自己的發看着散在手心的墨色道:“若是知道這個世上真有輪迴反覆,我怎麼也不會選擇去認識,去喜歡,去深入骨髓。”
扯了扯脣,蘇夙勾起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笑來:“杏枝算一算還有多少時日到年關……我想,我該可以撐到明年給孃親上墳的。”
“夫人是春日四月去世的……姑娘可以撐到……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姑娘還能活頂久呢!”杏枝不忍的看着蘇夙,可話說到一半還是硬生生的嚥了下去,說了跟奉承一樣的假話。
日子說快一快,但說慢也慢的很。蘇夙的身子日漸一日不如一日,卻偏偏這段時間顧以箏和蘇然來到還勤快的很。兩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結伴而來,蘇然雖然刻意的和顧以箏保持着一段距離。但那雙和蘇夙一摸一樣的眼睛,每每在看向顧以箏的時候都能透出一股柔情來。
轉眼小年便說來就來,蘇夙坐在炭火旁便,如墨的青絲散在身後,被白玉簪子挽了一個隨意的髻,她擡眼看了看門外的鵝毛大雪:“杏枝,我如今的模樣,是不是頂難看的啊?”
杏枝正替蘇夙剝着杏仁核桃什麼的乾果,聽蘇夙這麼一說笑着道:“姑娘如今的模樣還好看着呢!不是有一種病西施的說法嗎?姑娘這個模樣更是我見猶憐,最是能另人生惻隱之心了。”
笑着從盤裡捻起一個杏仁,放進口中化出淡淡的苦澀:“過了年關,杏枝你就十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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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