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朝堂上的氣氛頓時就詭異了起來。
有人低聲喊了一句,又因爲楊煜坐在上位而不敢太過張揚放肆。
那站起出列的人卻彷彿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一般,直挺挺地在大殿中立着,雖是低頭垂目,卻是任誰也能看得出他說此話時滿腔的不服與憤怒。
楊煜稍稍眯起了眼,支着頭看向那人。
“哦?妖女之事?朕倒是想問問,那妖女,指的是何人啊?”
那人嘴角微微揚起,卻是再度恭敬地鞠了一躬。“陛下既然心裡已經知曉,又何必問臣呢?”
“大膽明德!”楊煜尚未發話,他身邊的高公公卻尖細着嗓子一甩拂塵,責罵了起來。“陛下好言好語地問你話呢!爲何不敬?”
“高公公,”名喚明德的人微微欠了欠身,“我在和陛下談論家國大事,幾時又輪得到公公插嘴了?”
“你——”
“那依明愛卿之見,”楊煜擡了擡手,阻止高總管繼續說下去,看向殿中之人道,“既然這宮中有愛卿所謂的妖女一說,朕又該如何呢?”
明德仍是低着頭,恭敬道:“臣,不敢妄言。”
楊煜便微微揚了揚嘴角,忽地一手用力拍在扶手龍頭之上,厲聲喝道:“既然不敢妄言爲何還信口雌黃!明德,你真當這朝堂之上是你隨便胡亂造謠之地?!”
“臣,不敢。”
“陛下!”明德話音未落,便又有一人站起啓奏道,“臣有一事啓奏。”
“說。”
那人行了一禮,方道:“自文德皇后薨後,宮中無後,臣啓奏陛下,選秀封后。”
“哦?那依衆愛卿之見,何人能擔當起皇后一位?”
“宸妃娘娘品行甚篤,賢淑良德,臣以爲,宸妃娘娘可爲後。”
“陛下,臣也有一事啓奏。”明德微微一笑,再次行禮道。
楊煜輕哼一聲:“說。”
“自先太子薨後,東宮無主,陛下年事已高,臣斗膽,請陛下立儲!”
金鑾殿上光影交錯,天子閣帷幔重重,那鮮豔的紅色潑成了舊年的陳漆,金龍纏繞的雕樑畫棟也被風吹雨打,再不復十年前的雄偉壯麗。
楊煜已不再是當年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凝木卻仍是當年那一張絕世無雙的面頰,膚如凝脂,眉黛煙緲。唯一不同的,便是她身上已經披上了紫紅的宮紗,鳳簪髮鬢,額間也不再是當年一水花鈿,而是被人點上了鮮紅的硃砂。
那個大臣在朝堂上所說的宸妃娘娘,莫不是指的她?
“阿煜。”不過,即便凝木穿上了紫紅紗衣,妝容也相應變得濃了一些,眉眼之間卻還留着當年的幾分清純。她見楊煜正坐在榻上頭疼地捂着額頭,原本正在撫琴的手停了下來,披着迤邐的紗裙緩緩來到了楊煜身旁,低頭關心道,“你怎麼了?頭疼嗎?”
楊煜擡頭看了一眼,又緊皺着眉閉上了眼。“無事,不過是有些受涼了,不礙事的。”
“那……那沒事吧?要不要叫御醫來看看?”她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輕輕地拭去楊煜額頭上的汗水。“你看你,都出冷汗了。”
“朕沒事。”楊煜的聲音有些低沉,似是非常疲累。
凝木想必也是看出來了,她有些猶豫地收回帕子,輕聲道:“那……你睡一會兒?”
“現在睡不着,也不能睡,書房裡也還有一大堆要朕處理的奏摺,最近積壓得太多了……”
聽了楊煜無力的話語,凝木往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間便染上了幾分憂色:“那些奏摺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批閱完畢的,阿煜,你還是睡一會兒吧,我給你點上安神香。”
她說着也不待楊煜回答,轉身撩起帷幔,拿了一個小巧的香爐過去,點上了一段安神香。
“今日,有人和朕啓奏,讓朕立你爲後。”
在凝木小心翼翼地燃上安神香時,楊煜忽然開口道。
凝木的動作頓了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燃香。
殿內頓時一片寂靜,香爐中漸漸散出了檀香的嫋嫋煙燻,在凝木附近彌散開來。
“我……我知道阿煜心中的皇后只有紀姐姐一人,”過了半晌,凝木放置好香爐後笑了笑,轉身背對着楊煜,說道,“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份量和能力,所以……阿煜你不用擔心,你的後位,永遠都只會有紀姐姐一人的。我……我只要能夠待在你身邊,就足夠了。”
她的手無意識地纏上垂至腰間的髮絲,繞了一會兒後又回頭笑着幫他放下帷幔,“不說了,阿煜還是快點睡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楊煜緩緩躺倒在榻上,頭枕着青花古瓷枕,在明黃色的帷幔中把臉朝向凝木,緩緩說道:“阿凝,你……幫朕再彈一曲……嫁郎君吧。”
“……好啊。”凝木轉過身,一步步朝着三門外的殿中走去,“我談了,你要快些入睡。”
“好……”
嫁郎君,這首聞名後世的曲子,正是當年的文德皇后紀芷韞所作。
幽幽琴聲在殿內悄然響起,一弦一弦,一縷一縷,如這殿堂之內飄散的檀香一般,緩緩飄向龍牀之上躺着的那個人,飄出殿外……
深冬,天降大雪。
今日乃是楊煜生辰,宮中絲竹之樂響起,綿綿不絕。珍饈菜色、甘冽美酒如流水般從御膳房端至天子閣,絃樂不停,舞姬長袖翩翩,唱着咿咿呀呀的調子,琉璃宮燈在夜中閃着昏暗的燭光,天子閣中學士大臣俱都在場,衆人陪着楊煜一道飲酒作樂。
楊煜今日的興致很高,不時和衆人來上一杯,甚至面對着外面的清冷月色也能高歌清唱上一曲。殿中氣氛熱絡,不似生辰,倒像是新年除歲一般了。
凝木一身正紅宮裝陪伴在楊煜身旁,滿目憂色地在一旁低聲勸慰,不時按下楊煜執杯的手。
“來,你也來喝。”楊煜甩開凝木的手,仰頭喝下一杯龍膏酒,在一旁笑着又斟起一杯酒,遞到了凝木脣邊,醉眼迷離地笑道,“今兒個是我的生辰,我高興,和大家一起同樂。你也來一杯,來一杯?”
凝木微微蹙眉,以絲帕擋開了那杯酒,輕聲道:“阿煜,你喝醉了。”
“阿煜?”楊煜歪頭想了半晌,忽然笑開了。“我喜歡這個名字……阿煜,芷韞,你有好多年——沒這麼叫我了——嗝……”
凝木的臉色白了白,又按下楊煜擡起欲飲的手勢,低聲道:“阿、陛下,您喝醉了。”
“怎麼——怎麼又叫回陛下了?芷韞,我不喜歡你這麼叫我。”楊煜皺緊了眉,伸手輕柔地撫上凝木的臉頰,深情款款道,“芷韞,叫我名字,嗯?不不,還是別叫了,我喜歡你叫我三哥,三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成親的那一晚,你放下團扇,對我展顏一笑,我——我當時就想,我這一世,都要……好好守護你的笑容——芷韞,你怎麼哭了?”
他有些慌亂地用手擦拭凝木臉上的清淚,用哄小孩子般的語氣輕柔道:“不哭不哭,不哭不哭,是我惹你生氣了?你怎麼又生氣了?別、別哭了,好不好?三哥給你賠罪,不哭了?你看看承兒,孩子在場呢,你也不會好意思哭的是不是?承兒?承兒?快來勸勸你孃親,讓她別哭了……承兒?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陛下。”凝木一把抓住楊煜正措手不及給她擦着眼淚的大手,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笑道,“陛下,您喝醉了,我……讓這兒散了吧。”
楊煜瞧着她,輕笑着搖了搖頭,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這可不好,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要和我置氣,也不該選今日……不然,讓我堂堂一齊王蒙上怕妻之名,明日我可怎麼出去見人呢?還要和薛丁酉談事呢,別鬧了……好不好?”
他眼中此刻柔情滿滿,不再是一汪寒潭冰水,全部都融了凍,迎了春。
只是他的溫柔,他的深情款款,卻全是對着另外一個人。
即使那個人此刻已經變成了一抔黃土,紅顏白骨,即便他們的孩子早已死在了當年的那場春汛中。
凝木閉上眼,淚水肆意。
“陛下……我們,回去吧……”
“報——”一個小兵忽然闖了進來,他身上還穿着厚重的戎裝鎧甲,雪花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大聲道:“稟陛下,西晉軍已經到了皇城門外!”
殿上絲竹之聲驟停,所有歡聲笑語在一瞬間都變成了寂靜。
楊煜緩緩抽開被凝木緊握的手,懶懶道:“你說什麼?”
“報——”又有一人從外急趕而來,跪在地上頭也不擡地道,“西晉軍已經破了城門,到了朱雀門內!”
清脆的碎裂之聲響起。
楊煜手中的酒杯就這麼落了地。
城外,已有進攻的號角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