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溫度越來越高, 沸騰的浪花一次次撲上了緣分板，少年祭師以及銅板都已經感覺不到熱度，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艱難地不停歇地念着禱語。
隨着銅板揮撒着金黃色光點, 越來越多的靈魂進入了水面, 湖面上漸漸波浪滔天, 頭頂上一片霧濛濛, 似乎波浪要吞噬一切。
突然從那波浪滔天、霧氣蒸騰的水面之下隱隱升起一團團的黑影，隱約的歌聲漸漸響起……它們牽住那些落入湖水的靈魂，歡快地沉入湖底深處。
銅板心頭猛震, 不由得緊緊地盯住那些緩緩逼近的黑影，歌聲越來越嘹亮, 彷彿含着蠱惑人心的力量……
他笑了, 手上加快了揮撒的動作。寶兒, 你回來了。你們把他帶回來了。
隨着金黃色光點佈滿整個空間，湖水咆哮起來……一道道人身魚尾的黑影升出水面, 團團地包圍住緣分板，爭先恐後地去夠着那些靈魂……可是卻不敢太接近，似乎有什麼力量在阻止他們靠近……
“……所樂見，自然之神爲善……”祭師們緊閉雙目，加快了祈禱的語速。
銅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因爲他看見了在那些身影之中有一道乳白色的人影慢慢升起……他趕緊走到邊上, 伸出手去, 乳白色身影看着他似乎也笑了起來, 飛快地奔了過來……
霧氣蒸騰之間, 無數的水妖唱着歌扭動着身軀牽着靈魂紛紛離開，又有無數的水妖從水中升起。一道乳白色的身影飛快地奔向緣分板……
“啊！”“金龍”號停歇在波浪平靜的海面上, 船艙裡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叫。
一棵青寶蘭趕緊打開房門探了只枝縵進去。不一會又搖擺着退了出來。天啦，天啦，這是這個月的第幾次啦。這樣的丟臉讓他對他的幾分敬仰又不由自主地消失了。
走廊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一個男人，不時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一個笑嘻嘻的少年慢慢地跟着，不過似乎有腿疾，走得很慢。少年衝男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先走。
青寶蘭趕緊打開房門。
龍在野走進房間，就看見銅板大汗淋漓的坐在牀上，雙目失神地盯着被單。
“怎麼啦？又做夢了。”龍在野坐到牀邊，摸摸他溼漉漉的額頭。
“我……看見，看見……”銅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似乎想到什麼恐怖的事情，眼睛直直地似乎要突出來。
龍在野呼嚕了一下他的頭髮，“夢到寶兒變成水妖了，沒有腿了。”接過青寶蘭遞過來的毛巾，矇頭蓋臉地貼到汗津津的臉上，用力擦。
銅板“唔唔”地似痛苦又似高興地□□了兩聲，有氣無力地勉強撐開龍在野的手，“真的，真的。寶兒，寶兒他……”
“咚咚……！”突然有人在門板上敲了幾下。
龍在野笑眯眯地回過頭去，“看來要加強訓練，你今天比上一次來得快多了。”
少年嘻嘻笑着，沒有看他，倒是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銅板，還慢慢地擡了擡自己的兩條腿。
“你……”銅板直起腰，茫然地看着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少年，看看他的臉又看看他的腿，“你……”
項寶兒看着躺在牀上茫然無所適從的少年，嘴巴動了動，卻是沒有說出話來。眼睛裡似乎什麼東西要滾下來……
龍在野趕緊大步走到門邊，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直接抱到牀上。伸到銅板面前。
兩個少年面對着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都不眨……
“……銅板，謝謝你。”項寶兒摸了下眼睛，淚水沾滿了尚顯瘦削的小臉，“謝謝你帶我回來。”
“……啊，不用謝。”銅板的記憶還是停留在烈焰湖中向自己飛奔而來的乳白色身影上，那道身影明明也是魚尾的，怎麼……
“咚咚……！”門上突然又響起了敲門聲。
三人一起看向門邊，一個身着精緻船長服的儒雅男人站在那，手裡端着一個碗，正微笑着慢慢走過來。
“你今天也比以前快了。”項寶兒緩緩地道。
離瑛微微點了下頭，走到面前，遞過碗。“快喂他吃點東西吧。等下又要睡着了。”
龍在野接過碗，接觸到碗的溫度，“熬了有幾個小時了吧。真是麻煩你了。”
離瑛雙手背在身後，“是船員做的，又不是我。”
項寶兒用手抵住嘴，忍不住笑了笑。龍在野瞅了他一眼，他趕緊收斂笑容，爬到銅板身後，“吃飯嘍，吃飯嘍。”
龍在野從碗裡舀起一勺粥，伸到銅板面前，“吃吧。”
銅板聞到一陣清香，肚子裡“咕嚕”“咕嚕”叫了起來。趕緊把一古腦的問題拋到腦後。吃飯要緊。
一口吞掉勺子上的東西，他咂咂嘴，“今天的比昨天的好吃多了。啊~~~~~”
龍在野又舀了一勺子，伸到他大張的嘴邊又移了開去，“你記得昨天吃過這個？”
銅板盯着勺子裡的粥，腦袋跟着過去，不假思索地回道：“昨天吃這個，前天也吃這個，你們天天給我吃這個，讓我餓死了……”
龍在野把勺子伸過去又伸過來，最後一下伸到自己嘴邊，一口吃了下去。
“你做什麼？我餓啦。”銅板氣鼓鼓地鼓起臉。
“餓啦？”龍在野陰惻惻地道，晃着手中的碗，“看你老老實實的，現在竟然學會騙人了。”
銅板一個凜靈，趕緊往後退，“我是剛剛纔想起來的，我是剛剛纔想起來的……”
後面哪裡還有位置，項寶兒抱着他的腰，呵他的癢，“剛剛想起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都擔心死了。”
“以後不敢了，以後不敢了。真的想起來沒多久啊……”銅板趕緊求饒。
幾人鬧騰了一會兒，銅板吃了粥又睡着了。
“這次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離瑛看了看手上的表。“要不要今天還讓醫生來檢查一下？”
龍在野點點頭，理了理銅板的被角，“叫他們下午來吧。等一會，得給這傢伙洗個澡，每次醒來都一身大汗。”
那天一行人心急火燎地在岸上等了十分鐘，收起繩索才發現繩索不知何時已經斷了……
龍在野又氣又急，趕緊組織人員去打撈，剛剛重新架好繩索，突然霧雲大作，波浪滔天，湖水直漫上岸……
緣分板被衝到岸上。板上一百個祭師只剩了十幾個，個個都昏了過去。銅板與項寶兒也是昏迷不醒。
好在醫生檢查過後，告之：他們都是因爲極度疲倦才昏迷過去的。否則龍在野真的要填了烈焰湖。
銅板昏睡的情況比其他人嚴重很多，大家都甦醒了過來，銅板還是一動不動。龍知儀見兒子急得快上火，才說出了太清以外的人在太清都活不過一年的慣例。
第二天龍在野就帶着兩位少年失了蹤，只是叫祭師有事聯繫風葉，之後就不再見他們。
時間慢慢地滑行，很快兩三個月的時間又過去了。這幾個月裡銅板繼續時醒時睡，不過情況漸漸好起來，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也漸漸能記住大家跟他說的事情。
項寶兒的腿也慢慢靈活起來。大概是因爲氣血不通的關係，他剛剛甦醒的幾天根本不能動彈，不過經過醫生的治療和龍在野的訓練，恢復以前的健康不成問題。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項寶兒坐在甲板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銅板被陽光曬得越發懶洋洋，翻了個身，“……不知道。你怎麼不……呵~~~欠……問問他？”回不回家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項寶兒用腳推了推銅板，見他似乎又要睡到幾重天外去，不由嘆了口氣，“唉，我的成衣鋪子生意剛剛好起來，不知周懷袖那小子有沒有好好打理。你就好了，現在不是採茶的季節……家裡也不知什麼樣子了？我的桂花樹打理得怎麼樣？院子是不是一天掃兩次？他們的工錢都鎖在箱子裡，也不知道龍騰雲是怎麼發的……唉！”煩惱重重啊煩惱重重。項寶兒覺得自己真是天生勞碌命。
海風拂着海面，將聲音吹得很遠很遠，只是還遠遠地不能到達那個國家那個京城那個小小的家裡。
龍在野站在艙口，看着兩個躺在甲板上的少年，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
“如果想走，那就走吧。如果人活着都不能爲自己而活那還有什麼意思。”離瑛從身後走上來也看着甲板。
龍在野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那你呢？你是爲自己而活嗎？”
離瑛瞅了他一眼，抱着雙臂向前走了一步，“那當然。我現在想清楚了，我的夢想就在這片海里，就算沒有風葉，我也會這樣選擇。……順便回答你上次的問題，如果那天那個人不是你，我也會那麼做，你就不必對我抱有什麼歉意了……”龍在野正欲開口，他笑了笑，說了下去，“不過，如果你真的想負責任的話，等我厭倦了這片大海，我自會找你。記得到時給我準備一棟新房子，我可不想跟你們住一起……”他邊說邊轉身又走進了船艙。“走吧，走吧，太清自會有自己的出路，如果沒有，……那就沒有……”
龍在野聽着他這番似乎語無倫次的話，想了想，點着頭，走上了甲板。
外面陽光正好，照着海面一條金光大道。
是該回去了！龍在野伸展着胳膊。
“喂，你們兩個收拾一下，我們去看天賜，然後……回家！”
七年後——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延樂街的水泥路上微微的潮溼。
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慢地走來。
腳上穿着精緻花皮小靴的小男孩撐着一把小花傘，左晃右晃，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路邊匆匆的行人。天使似的面孔上滿是調皮。
“啪！”一腳踩進小水窪裡，“啪啪啪！”水花四濺。
“天賜！”一個溫柔又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儒雅的男人撐着一把油紙傘，飛快地走上前，“不要調皮，等會你爹爹、桑媽、叔叔都不喜歡你了。”
小男孩吐吐舌頭，乖乖地牽住男人的手，兩人慢慢地往前走。如果你注意觀察的話，會發現小男孩時不時地縱着衣服，他的尾椎處有不顯眼的突起。
“桑姨，爹爹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和相片上的一樣嗎？他們爲什麼不待在家裡？”
男人寵溺地一笑，“天賜見到他們不就知道了。不管他們在不在家裡，你知道他們一直很在乎你就夠了，每年桑姨帶給你的玩具衣服點心都是爹爹桑媽他們親手做的。”
小男孩扭過頭，嘴巴嘟起來，一臉委屈，“可是都送給苗苗了，爹爹還會做一樣的木馬給我嗎？”
男人摸摸小男孩的頭，“當然。”
想起那個整天欺負自己的白苗天賜就傷心，想他堂堂太清國祭子整天被一個黃毛小子欺負……哎，每次一想到這些，他就有英雄忍辱負重的悲壯。
可憐的弟弟（西北人的孩子），現在自己走了，只剩他一人被他欺負了……
這件事可不能讓爹爹桑媽知道，要不然自己可就丟臉死了。很多很多年後，當天賜長成了一個大人的時候，才偶然得知原來老爹小的時候也盡被一個小女孩欺負到哭。
“你不可以說我壞話。”小傢伙突然強調道。
男人瞅了他一眼，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當然，我是誰啊，我是你的同黨。我以我船長的身份發誓。”他伸出手。
一刻不得安寧的小傢伙卻沒有跳起來擊掌，只是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看着路的前方，圓嘟嘟的小臉上似乎帶上了小小的羞澀。
男人擡起頭，看見前面激動的一行人，綻開一臉笑意，“喂，你們怎麼知道我們來了，這次我可沒提前通知啊。”
花皮小靴有些不安的蹭了蹭男人的衣服，介紹我，介紹我。
龍在野無奈地抱住自己的胳膊，佯怒道：“這幾年，你螞蟻搬家一樣，年年都得搬一批人、物過來。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這幾天到。”
旁邊面色紅潤的項寶兒眼睛直瞅着向後躲的小孩子，果然跟相片上的一樣可愛，拐了龍在野一下，笑着道：“聽你胡說。是我昨天晚上夢到天賜來了。”彎下腰，“天賜啊，我是桑媽。你認得我嗎？”
天賜看着那個和相片上一樣漂亮的男人，緊張地向後退了退，又走上前來，看着笑中帶淚的男子，突然撲了過來，“桑媽，桑媽！我好想你啊。”
項寶兒一聽兒子的呼喚，心都飛到天上去了。趕緊迎上去。突然有人摟住他的腰，一轉，把他帶到一邊。
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龍在野與龍天賜兩個人正面對面，大眼瞪小眼一樣地互瞪着。不一會兒，小天賜嘴巴一扁，似乎要哭出來。
“你做什麼？”項寶兒真生氣了，哪有這樣的父親，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就擺出這副樣貌。趕緊走過去，拉龍在野。
龍在野微微一笑，“你可別被他的樣子騙了，忘記承恩（風雪生）來信上說的那些了。”
項寶兒猶豫地看了看可憐兮兮的兒子。“這個……”
“……”龍天賜委屈地張了張小嘴，“承恩哥哥說我什麼……”聲音低低的似乎要哭出來。
龍在野瞅着他，伸出手，“把手裡的東西給我。”
龍天賜眨了眨大眼，眼睛裡迅速蒙上一屋煙霧，“爹——”
龍在野不爲所動，招了招手。
龍天賜看了看老爹嚴肅的臉，伸出小手。手一鬆，一隻長長的菜青蟲掉到龍在野手心，“這是我的好朋友小青，他每次吃菜葉比賽都得每一名，可愛吧。”邊說邊無辜地眨着眼。
“啊！”項寶兒一聲驚叫，趕緊跑到兒子身邊，拖着他遠離幾步。“天賜，它有沒有咬你啊？”
“他不是說這個是他的好朋友嗎？怎麼會咬他？它是不是像我們家的青寶蘭一樣，會自己動啊？”龍在野身後突然鑽出一個壯壯的小夥子，興奮地從他手中撿起那隻菜青蟲，“哎呀，真大啊。”他又擡頭對面前瞪着大眼看他的龍天賜道，“不過，你還是不要讓你桑媽看見這個的好，他膽子小得要命。這個借我玩玩吧。”
“叔叔。不行，不行……”龍天賜趕緊撇下桑媽，衝過去，“這個是我的朋友，不能給你玩……”
銅板哪裡聽他的話，拿着菜青蟲早跑回家了。
晚上，龍天賜拿着被玩得筋疲力盡的菜青蟲，搖頭。
果然啊，還是在風叔叔說得對，爹爹桑媽叔叔一個精明一個溫柔還有一個傻不愣嘰……可偏偏傻不愣嘰的那個還盡佔人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