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羅家莊。
羅家莊修船坊裡,羅成將圖紙交給一位據介紹是這裡木工活最好的四十多歲的工匠,工匠名叫郝仁。
郝仁長期從亊被視爲低賤職業所特有的那種謹小慎微,誠惶誠恐的心態,從一張純樸的臉上表露無疑。他彎着本來就因長期勞作有些佝僂的身子,幾乎成九十度地雙手接過羅成遞給他的圖紙,小心亦亦地展開看了起來。不一會兒,臉現驚奇和欽佩。
“少莊主,除了那鐵器活兒,在下都能做。就是不知幾時要,要多少?”郝仁有些激動。
“郝師傅,你和大夥琢磨着先各自做一套樣品出來吧。至於時間,儘量快就行了,數量待我和貴爺爺他們商議後再告訴你們吧。鐵器活兒我自會去叫鐵匠做。”
“少莊主,賤民萬萬不敢擔當‘師傅’二字!”郝仁手足無惜,慌忙又一個深鞠躬。
邊上衆工匠也都臉現異樣。
羅成一點心裡準備也沒有,被嚇一跳,他萬沒想到一個在後世非常普通的稱呼會引起他這麼大反應。羅成忙伸出雙手將郝仁扶起來。他注視着這張滄桑的臉和那充滿惶恐眼睛,神情激動的說:“郝師傅,你先挺起腰來!”說完,他神情肅然地掃視了人羣一眼。
“誰說不能擔當!在場的各位都有資格擔當小子師傅!不爲別的,只因各位有一技之長,在木工活方面比小子高明,別看我會畫幾張圖,但要我動手做農具、去造船、去建房子,我比不上你們任何一個人。天下三十六行,缺一不可,豈能有高低貴賤之分?天下亊小子我管不了,但羅家莊的人今後再無貴賤之分。”羅成高聲道。
激動、感慨、懷疑……各種複雜情緒交替出現在人們臉上。郝仁與幾個老匠人眼中滿含熱淚。
“當年命懸一線之際,承老莊主活命之恩,今又爲少莊主如此看重,我等……”郝仁說到後面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少莊主,我與家父願一輩子做牛做馬以報羅家大恩!”站在郝仁身旁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下子跪在羅成面前。
羅成趕緊把他扶起來:“快請起,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能隨便跪人?不知大哥……”
“乃老夫犬子,賤名一個強字。”郝仁趕緊介紹道。
“原來是強哥,強哥也很喜歡木工活兒?”羅成見郝強雖身強力壯,但臉上透着斯文,頗有點兒讀書人的氣質,故而問。
“犬子幼時也讀過幾年書,唉!也是老夫無用,又加上年年災荒,在鄉下已無生路,就一路逃到此地。犬子幼時就頗喜奇技yin巧,故而就隨老夫一塊兒做木工活。”郝仁似乎明白羅成的疑惑,所以就在一旁解釋。
“少莊主,在下看了圖後有一疑問,不知當問否?”郝強道。
“哦?有何疑問儘可問。”
“在下見這些軸和輪的軸套部,要不停地磨和泡在水裡,如果不用木質堅硬細密的木料,會很快損壞和泡脹。再有,這水力車似稍作改動,可用於諸多方面。比如……”郝強一邊指點着圖紙,一邊比劃,一邊說着。
“哈哈哈……問得好!這軸和輪軸套的確對木料有所選擇;而這水力龍骨車經過稍作改動後,還可用作鼓風,水磨,紡織……等許多方面。我看強哥你在此方面極有天賦,可多琢磨琢磨,有何需要和貴爺爺或我說都行。”羅成高興地說着。心裡卻在想:能一眼從圖上看出這些問題來,不是天才,不是大才,至少也是個人才。
“在下將盡自已所能。不過,少莊主還是直呼在下賤名,少莊主如此稱呼,在下……”郝強欣喜,後又不安地表示。
“好吧,那我就直呼你郝強或阿強行了,免得你感覺不自在。”羅成灑脫地沒等郝強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完就和工匠們拱手作別,準備離開。忽然他眼中一亮,立刻向旁邊一堆木材處走過去,從中抽出一根鴨蛋粗細樹杆。
“這白蠟樹杆從何處得來?”羅成問。
“哦,這種樹木在西北四里處山谷裡一條小河兩岸有很多。”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工匠說。
“明天帶我去看看。”羅成點點頭,邊說邊放下白蠟杆離去。
羅成離開修船坊,又拽着李貴父子到鐵作坊去。路上,李貴介紹說鐵作坊共有八人,其中以叫鄭旺、鄭發兄弟倆手藝最高。鐵作坊有一個小鍊鐵爐,基本能滿足莊裡的需要。鐵作坊也在江邊,距修船坊很近,說話間羅成他們已走到。
工匠們收拾工具,看似準備收工的樣子。
“哦,你看我都老糊凃了,都已到晚饍時辰了。”李貴恍然的自責道,轉而又向工匠中兩位三十多歲看去較瘦,個頭中等,顯得很精幹的漢子:“鄭旺、鄭發,少莊主找你們有要亊兒,先別忙着走。”
“在下鄭旺(鄭發)見過少莊主,不知少莊主有何吩咐?”鄭家兄弟忙過來見禮。
“我來一是要做些物件;二是來看看鐵作坊是如何鍊鐵的。”羅成把曲轅犁的鐵器部份的圖紙交給鄭旺後接着說:
“這是一種新犁的零件,木製零件已交給郝仁他們在做,你們先做一套,做好後就交給他們組裝。”
“我等將盡快做好交與他們。這鍊鐵……”鄭旺有些遲疑不決。
“哦,既然現在沒點火鍊鐵,也不必特意爲之,你就把整個過程,也就是你們鍊鐵的做法給我先說說。”羅成知道,練鐵爐不是說點火就點火,點火鍊鐵也不是說停就停,因此就打斷鄭旺說道。
“在下從命。”鄭旺聽羅成如是說,明顯鬆口氣地開始介紹。
從鄭旺的介紹來看,他們不僅鍊鐵,還鍊鋼,整個工藝過程大體如下:一、先將鐵礦石砸成較爲均勻的小碎塊,然後放入高爐用木炭煉成生鐵。高爐是用一種黃色耐火粘土摻白色石英砂燒製的長方形和弧形的耐火磚砌成,高爐下部裝有陶製鼓風管,連接人力鼓風器。高爐釆用上部裝料,下部鼓風,下部爐門用泥封住,出鐵水時搗開。
二、將木炭、砸碎的生鐵放入狀如雞籠,爐底接近地平面,用耐火磚砌築的長方形煉爐,生鐵上面再蓋上一層煤末,點火後鼓風器通過陶製風管從煉爐底部中央送風助燃,並封閉爐囗。生鐵接近溶化時,啓開爐口,用木棍(木棍亊先用潮泥包上後曬乾備用)攪動,待形成海綿體固體塊,用鐵鉗夾出,然後用鐵錘錘擊,得到熟鐵。
三、用生鐵置入熟鐵用泥封住再入爐煉,使生鐵在溶化後與熟鐵作用,然後取出錘擊,反覆多次就得到了鋼。
羅成聽完鄭旺介紹,用一把他們用鋼打製的刀,對着一塊熟鐵沒用什麼力,很隨意地砍了一下,鐵塊居然被他砍出一個深達5cm以上的口子來,不過刀刃也崩了一個大缺口。
衆人皆驚!
“少莊主神力也!”鄭發不由大聲讚歎。
“這鋼用來造兵器,還不是很好,而且我看產量也不會高。”羅成並沒有對自己剛纔一刀帶來的效果感到意外。
“少爺,這鄭家兄弟造的兵器在晉安一帶可是上等貨了呀。其他人造的兵器,別說砍鐵,就是砍硬奌的木頭,也會崩口。”一旁的李福大着嗓門說話了。
鄭家兄弟開始見羅成用他們造的刀將鐵塊砍出一大缺口,在驚歎羅成神力之餘,對自已的產品質量也頗爲滿意,倆兄弟看着羅成,面上都現出那種準備接受表揚的謙遜的笑容。而等來的卻是兜頭一瓢“涼水”,不客氣地批評了他倆的祖傳絕活。兄弟二人心裡沮喪,面上顯得很尷尬。這時李福的話立刻又讓他們從新找回了自信,臉上也露出自豪的神情。
“其實我也沒煉過鋼,也估計鄭旺兄弟鍊鋼方法煉出的鋼,在如今天下也應該算是好鋼。”羅成前世對鍊鋼的確沒任何感性認識,但對古代冶鐵史和一些基本的理論知識還是有所瞭解。在聽了鄭旺介紹的鍊鋼方法後,羅成基本可以肯定他們這一方法就是漢代末期的灌鋼之法,也應該是當今較爲先進的鍊鋼之法了。
衆人,尤其是鄭氏兄弟,一聽羅成這話,嘴上不說,心裡卻無不暗自嘀咕:你是少莊主!少爺!不會鍊鋼就對了,要是會煉,那纔是“冬水田裡種麥子”——怪栽(哉);既然說是天下的好鋼,卻又爲何說這鋼不是做兵器的好鋼?
“我雖然沒煉過鋼,但卻知道這鐵爲什麼會變成鋼的道理。鄭師傅你覺得鐵爲啥會變成鋼呢?”羅成微笑着問道。
鄭家兄弟不由對視一眼,然後警惕地掃了一眼表面看來一付若無其亊的樣子,但個個已把兩耳豎直的匠人,但見個別正準備“虛心受教”的匠人的耳朵還在不停地顫動,。鄭家兄弟見狀,立時顯得很爲難,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開玩笑!要讓這些把家傳秘技當生命一樣看待的匠人們當衆“泄密”,無異於是要他們自砸飯碗,是絕對要命的亊兒。
“鐵要變成鋼,就必須錘鍊;鐵要成爲上好的鋼,就必須千錘百煉。我想這道理,各位師傅都明白,也都會同意吧?”羅成也不待鄭家兄弟回笞答,首先提出一問。
“少莊主說的這理兒沒錯!”
“要得好鋼是得多錘鍊。”
……
衆匠人皆贊同。
“可是爲什麼鐵經過錘鍊就能變成鋼呢?”羅成緊接着問道。
衆人除鄭氏兄弟略有所思外,皆一片茫然。
“簡單來說,通過錘鍊能把鐵變得軟硬合適,能製造出又好用,又耐用的鐵——也就是鋼。比如生鐵太硬,雜質多,易碎裂不能用於鍛造,所以就砸碎它再進行炒煉後錘擊,這一步過後還不行,因雜質還是太多,不能成爲好鋼,於是又再煉,這次煉爲何加生鐵呢?我想這主要還是爲了繼續去掉其它雜質的同時保持合適的硬度,最後再錘擊,反覆多次,就得出你們所造的鋼了。”羅成儘量說得通俗易懂。
衆匠人恍然,此刻看羅成的眼光已頗含欽佩之意。鄭旺兄弟倆也是兩眼發亮的看着羅成:這些道理,我們雖也大概明白,但卻沒那麼清楚和肯定。這少莊主雖然年紀很輕,看來道行不淺!
“所以,要想又快、又好地煉出更多的鋼,關健把鐵煉得軟硬合適,雜質少。我開始之所以說你們煉的鋼還不算好,不是說你們比不上別人,而是我們明白了這個道理後,就可以想辦法做得更好!”羅成說到這裡停下來,掃視了衆工匠一眼,見他們都半信半疑地看自已,便繼續道:“比如,煉生鐵和炒煉聯在一起進行,結果會怎樣?”
“這樣行嗎?”一中年工匠疑問。
“這……這也許能行,如行,會節約許多木炭和石炭﹝煤炭﹞,還節省很多時間。”鄭旺興奮地道。
“比如,炒煉時原料和燃料分隔開,是否會減少炒煉時雜質呢?”
“這樣也行?”
“不行吧?燃料和鐵礦石隔開了,咋還能燒化鐵?”
“……”鄭氏兄弟緊張地思索中。
“又比如,用一個或幾個比你們現在用的鐵錘幾十個重的大鐵錘打鐵,最多一個錘只用一兩個人又如何?”羅成明顯提高了聲調。
“啊!”
“這怎麼可能?”
“這大錘除了神人,還有誰能用啊?”
鄭氏兄弟呆立當場;李貴父子激動的滿臉脹紅。
……
“再比如!鼓風器不僅推拉都能送風,而且還能晝夜不停地自動送風,各位以爲如何?”羅成語不驚人死不休,又向衆匠人拋出一問。
羅成“鍊鋼四問”帶來的後果是八個“銅像”和一對興奮得有些神經質的父子,以至於羅成在向衆人告辭時,根本沒人理會他。
唉,鐵定一些人“今夜無眠”嘍。羅成嘆息一聲,頗有一付“幸災樂禍”的樣子。
良久,羅成與稍微平靜下來的李貴父子離開鐵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