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修補完畢,便留在海灘上,眼看暮日黃昏,村裡的年輕人坐下閒話,候至炊煙升起,才起身結伴回家。大約子時,潮水漸漲,十幾條漁船浮在水面擺盪。雷煥等人早就準備妥當,解開栓在木樁上的繫繩,跨進沒過腳踝的海水,用力將烏篷往前推。
嗶啵嗶啵!沙灘上燃燒着一堆篝火,充作指路的燈塔。今晚是朔日,夜空不見月亮,惟有繁星相伴,只是大多數暗淡無光。
漁場離海岸很近,沿途水路濁浪洶洶,一波波打來,費了許多手腳力氣,才抵達目的地。先是放下船錨,幾個年輕人從船上找出長竹竿,伸進黑漆漆的海水裡攪動。豆粒大的螢蝦靜止時毫無光彩,一旦受驚四下縱跳,身上便泛起點點冷光。
“舉火!”雷煥一聲令下,錯落散佈在這片狹小的海域,十幾條烏篷船幾乎不分前後地點燃魚膏火把。
高高舉起,任憑海風狂呼怒嘯,將火把扯出長長的焰尾,也不能將它們吹熄。年輕的漁人將火把固定在船尾,搖着船槳在附近來回遊動,其他人趁機在遠處放下漁網。
藉着耀眼甚至刺目的火光,藏在深水區的海魚漸漸浮起,追逐螢蝦和其它喜光的蜉蝣,不時有青黑的魚鰭在海面冒出,捲起冰冷浪花泡沫,濺落在這羣年輕的漁夫胳膊和胸膛,將他們單薄的衣衫打溼,貼在身上。帶着海水腥味的驟風還在吹,冰冷的寒意卻沒有妨礙他們,即將捕撈入艙的漁獲,彷彿熊熊燃燒的篝火,帶來溫暖和希望。
深不過五丈的海域終於變得熱鬧,露出它令人垂涎的一面。雷煥帶頭,領着力氣不錯的幾個同伴拖曳着漁網牽繩。隨着沉在海底的石墜拉出海面,參與收網的烏篷船也越來越接近。
握緊沾水後格外墜手的麻繩,雷煥的雙臂筋肉繃緊,用巧力往上抽拉,其他配合默契的年輕人多少也跟着學會這一手,很快將漁網封口。
接着,其他人駕船近來,用長杆網兜將網裡的漁獲撈起,倒進各自的烏篷船,直至將底艙裝滿,放下艙板,用方木壓住。一艘,兩艘,三艘……到第九艘時,漁網裡就沒剩下多少魚。
“雷大哥,一網下去,纔剛剛過半,你看要不要再來幾次。”鍾達自家的船排在後面,現在還只是空艙,便忍不住慫恿。
“晚上打漁,能有九艙,收成還算不錯。漁場的海貨越來越輕,頂多回去後再平分。”
雷煥平素就有靈感,眼下察覺有些不安。他有大運在身,冥冥之中,自然有所警醒。
鍾達嘴上不說二話,心裡卻不以爲然,起錨回程時,故意落在後面,‘漁場淺水處捕撈殆盡,還有較遠的深海,只是要冒一點風險’。
回程風向不利,卻有漲潮的波浪在後面不停推搡,原本滿載而歸,應當開懷暢快的雷煥,卻突然一陣心驚肉跳,越發感覺不對勁。
往常的漁歌小調也沒人帶頭哼起,他環視周圍,果然看見少了一副熟悉的臉面。
‘這作死的鐘達,回去以後,看我怎麼收拾你。’
浸透海水和汗水的船槳握把,在雷煥的手裡擰出深邃的裂口,嘎吱嘎吱地脆響,驚起周圍許多同伴的矚目。
“鍾達這傻鱉,還留在漁場裡。你們先回去卸漁獲,我去找他回來。”
他的幾個兄長便忍不住開口勸說,都被雷煥否了,還不斷催促他們上岸。隨後調轉船頭,全力施展之下,雙槳交替翻飛如風車,往漁場方向劈浪疾走。
‘鱉蛋,你待在漁場晃悠還好,可別往遠處去。’憂心忡忡地回到剛纔曳網捕撈的地方,雷煥眯着眼睛,環視周圍,心裡驀地重重一沉。
突然,海風吹來斷斷續續的呼救,心裡發冷的雷煥頓時又一片火熱,擡起痠麻的手臂,循着方向,繼續搖槳。烏篷船彷彿一條遊走的箭魚,向深海滑去。
表親兄弟鍾達癱坐在船艉,快燃燼的魚膏火把照出他臉上的驚容。藉助餘光,雷煥還看見一團蠕動的影子纏在船身,不斷絞動,烏黑油蓬皺裂開幾道豁口,底艙也開始進水。
“哼!”雷煥放下雙槳,在跌宕起伏的船上如履平地的他衝跑幾步,狠狠頓腳,借力躍起,落在鍾達的船上。
“嗵!”船首高高翹起,此番變動不出意料,惹怒蠕動的黑影。
“回去!”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像抓起一隻小雞似的,將表親兄弟扔到自己的烏篷船,隨後雷煥親身面對危險。
不解決它,誰都別想安全到岸,更別說眼下正在深水區,有兇猛的海獸出沒。
“嘶啊!”一個菱形的蛇頭,闊張嘴巴,露出銳利的毒牙,從陰暗的船首電射而出。
眼尖的雷煥及時側身閃避,雙手掐在它的七寸部位,稍制住片刻,冰冷的蛇鱗下面便有溼滑黏液滲出,它使勁往前突躥,便掙脫出去。
‘可惜!’來不及懊惱,怪自己沒有及時運力捏死它,雷煥便看見海蛇猛地回頭,吐出火舌似的信子,胳膊粗的蛇身捨棄漏水的烏篷船,瞬息間纏在他身上,並不斷收緊。
‘糟了!這是一頭妖蛇。’立即吸氣挺起胸膛,撐開少許空隙,最有力氣的右手連忙抽出來,捏成捉蛇的鉤爪,放在面前,
菱形的蛇頭升擡到雷煥的面前,幽綠的蛇眼,盡是冷酷無情,它嘶嘶嗦嗦地吐出信子,似乎在考慮如何下嘴。
“它是一頭沾染黑水洋大妖氣息,開啓髓海靈竅的蛇怪。”陌生的聲音在雷煥耳邊迴響,順着方向望去,竟是客居村頭東山崖的道門修士,踩着一個黃皮葫蘆,在烏篷船附近浮浮沉沉,還開口指點其中關竅。
施加在胸腹的纏勁越來越重,以致於雷煥悶地透不過氣來。他知道開口求人不容易,況且生活清苦的道人,等閒不會伸手救人。與其閉目待死,等別人拯救,還不如自救脫險。
雷煥擺動右手,離開面門位置,剛剛露出破綻,立即引起海蛇的撲擊。及時回防的右手再次抓住蛇怪的七寸,這一手惹來道門修士的矚目,忍不住挑了挑眉頭。
‘資質不凡,也是一個愚人。方纔脫手,才遭纏身之厄,眼下又犯下同樣的過錯,不堪造就。’即便修士如何嘆氣搖頭,終究要救他一命,增益德行。
“哈!”雷煥吐氣開聲,側頭閃過海蛇的毒牙,卻張口咬住它的頸部,此處沒有溼滑的黏液,終於讓他得手,白森森牙齒撕開兩排傷口。
腥甜的蛇血源源不斷灌入雷煥的嘴裡,恁海蛇抽搐顫動,也沒有鬆開。漸漸的,這頭不成器的蛇怪失血過多,絞纏殺人的蛇軀鬆軟無力地落下。
抽劍在手,準備隨時上前搭救的道門修士訝然一笑,雙腳輕點黃皮葫蘆,身體輕若無物地落在雷煥的身邊。
“資質真個不凡,有些本色!”
他連忙上前扶住身體乏力,搖搖晃晃快要倒下的雷煥,“小子,想不想進道門,做我的徒弟?”
“嗯!”滿口盡是墨綠蛇血的雷煥,‘醉酒’似的一頭栽倒。
“大善!”剛過而立之年的道門修士,得意地伸手捋須,卻忘記自身已斬白虎,髯眉不生,便有些訕訕。
而連道眼已開的他也沒有發現,絲絲縷縷的精氣從蛇軀升起,凝成一條陰魂,融入雷煥的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