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兵統領衙門,安如海反客爲主,高躍居大案之後,剪刀垂手立於案前,垂着頭,盯着面前三步處的青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新來的西軍統帥對他並沒有什麼善意與好感。
“我不喜歡你!”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上面傳來的毫不掩飾的直截了當的話,仍然讓剪刀心中一顫。
沉默了片刻,他擡起了頭,直視着安如海,“我也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這個回答有些出乎安如海的意料,本來他以爲面前的這個反骨仔會義正言辭地跟自己說一番國家大義,但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雖然當了多年的內衛統領,見多了黑暗之中見不得人的勾當,但安如海從骨子裡仍然是一個軍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在調查西軍覆滅案之時,會在發現蹊蹺之後,一度彷徨無助於左相楊一和的大門之外。正因爲如此,他對於剪刀這種叛變戰友,親手將並肩戰鬥生死與共的戰友送上死路人,極度的厭惡。
但讓他尷尬的是,眼前的這位郡兵統領是聖上親自簡拔的,自己再不喜歡他,卻也輕易動他不得。安如海很清楚,現在上面的那一位與先帝是大大不同的,對自己那自然也會完全不同。來到西境,一來是重建西軍,抵禦秦國,二來又何嘗不是避禍,用遠走西疆來向新皇表明自己的態度呢?
安如海相信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牽動着上京那個人的神經,稍有不慎,或者自己就會觸了那人的逆鱗。
“既然如此,你可後悔?”安如海問道。
“不後悔。”剪刀拳頭握得緊緊的,一種深深的屈辱感涌上心頭,但更多的卻是無力,眼前這位,不但官階地位是他高不可攀的,便是個人修爲,他也是望塵莫及。“他們在事前抓了我的父母。”
這個答案再一次讓安如海意外,這一次,是他沉默了半晌。
“雖然我不喜歡你,但我仍然看重你在軍事之上的能力,秦風帶出來的兵,還是值得我期待的。”安如海緩緩地道。
“多謝安帥看重,安帥如有差遣,下官萬死不辭。”
看着剪刀面無表情地回答自己,安如海的心反而放了下來,眼前這個或者可恨,但可恨之人,何嘗沒有可憐之處呢,至少,他不是那種阿諛奉承之徒,自己現在兩手空空,但凡有點本事的人,自己都必須要用上。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跟着老皇帝多年,老皇的用人方法,安如海還是學到了一些的。
“我準備從郡兵之中先抽調三千人,但他們現在的模樣,讓我非常失望。”安如海緩緩地道:“你有什麼辦法?”
“只要安帥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能在三個月的時間裡,給您一支真正的軍隊。”剪刀道。
“什麼條件?”安如海問道。
“將那些軍官調走,我不需要現在郡兵之中的所有軍官。”剪刀擡起頭,“那些人都是人渣,他們不配成爲軍人。”
“所有軍官?”安如海笑了笑:“宿遷也包括在內?”
剪刀搖搖頭,“宿遷不能留在安陽郡兵之中,他在郡兵之中呆得時間太長,楊義既去,現在那些軍官都盯着他呢。他資歷比我深,人比我清白,武功比我高,留在郡兵裡,我們兩人會爭權奪利,哪怕我是統領,只怕也會輸給他。”
安如海笑了起來,“你倒想得明白,很好,我會將宿遷調到邊軍中,一個八級高手,對於現在的西軍來說,可是寶貝。可是我滿足了你的所有條件之後,三個月之內,你不能給我一支三千人的真正軍隊呢?”
剪刀昂起了頭,“郡兵爛,爛在那些軍官身上,這些害郡之馬走後,我自有手段對付普通的士兵,三個月,雖然練不成敢死營那樣真正的敢死之士,但至少不會比安帥您帶來的那些人差。”
安如海大笑起來,“我帶來的人,可是京軍中的精銳,你竟然如此瞧不上眼?”
“是不是精銳,等他們上了戰場之後才能確定。”剪刀硬梆梆地道。
安如海大笑着站了起來,“好,很好,我會記着你這句話。”他大步走向門口,一隻腳跨過門檻的時候,又轉過頭來,“現在,我對你的感覺有一點點改觀了。”
目送着安如海消失在門口,剪刀久久無語。現在,他沒有朋友,有的只是一雙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安如海並不掩飾對自己的厭惡,他這樣的人反而是最好對付的,因爲他惜才,他需要自己來幫他作事,只要自己對他還有用,能爲他輸送一支又一支的作風過硬的軍隊,他會越來越倚重自己。
以後的自己,將沒有可能有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實打實的功勞來鞏固自己的地位,統領這個位子是新皇賞給自己,以酬謝先前功勞,但很快,皇帝就會忘記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現在沒有人對付自己,並不代表以後沒有人對付自己,想要保全自己,就得有實實在在的功勞,讓皇帝一直能記着自己。
擡起自己的手,看着洗得乾乾淨淨的雙手,剪刀突然獰笑起來。郡兵,讓你們在我手裡脫胎換骨吧。
剪刀在思考着安如海,同樣,走出郡兵統領衙門的安如海也是想着剪刀這個人。不得不說,接觸下來,他對剪刀的厭惡有所降低,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場,又何嘗不是身不如己呢?自己討厭剪刀,因爲他的背叛,可自己就沒有背叛嗎?
剪刀背叛的是自己的戰友,而自己,背叛的卻是自己的良知。
西部邊軍數萬將士死不瞑目,到死都不知道該去恨誰。敢死營枉死的人,肯定最恨的是剪刀,可這些人如果泉下有靈,在仇恨的名單之中,難道會沒有自己的名字嗎?自己也是幫兇之一。他沉重地嘆息着,自己不想做壞人,可是卻仍然身不由己的做着一些自己討厭的事情,將自己變成自己都討厭的人。
這便是人生。
無奈的人生!
安如海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牆角,剛剛,有一束冷得讓人發寒的目光注視着自己,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長久以來,他收穫得更多的敬畏的,仰視的目光。沒有刻骨的仇恨,是根本不可能讓自己這樣的人也心頭髮寒的。
牆角處,一個乞丐靠在牆上,面前擺着一個破碗,那目光,正是出自這個乞丐的雙眼,面對着安如海看過來的眼神,乞丐沒有絲毫的退縮,仍然冷冷地注視着他。
兩名衛士已是撲了過去,將乞丐拖了起來。而讓他們感到驚訝的是,這個乞丐的雙腿竟然無力地耷拉着,居然是一個瘸子。
瘸子被拖到了安如海的面前,凝視着眼前這個讓自己莫名心寒的傢伙,安如海心中微微一跳,他居然從這個瘸子身上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這個味道,秦風身上前,剛剛的剪刀身上也有,但一個討飯的乞丐,爲什麼也會有這種味道?
“安帥,這個人叫甘瑋,綽號野狗,敢死營曾經的三名副尉之一。”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安如海轉過頭來,一名郡兵將領服飾的人正從街道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宿遷宿副將?”他問道。
“正是末將。”宿遷抱拳,“聽說安帥到了郡兵統領衙門,所以末將便匆匆趕來,希望可以見到安帥。”
“你找我有什麼事?”
“末將想請安帥將我調往邊軍之中,我相信我能幫着安帥重建西軍。”
“爲什麼要離開郡兵系統?邊軍,可是吃力不討好的地方?”
“因爲我沒有當上安陽郡的統領,如果我能當上統領的話,我自然不會去。楊義在時,壓我一頭,楊義走了,段暄又來壓我一頭,楊義倒也罷了,段暄騎在我的頭上,我卻是極不舒服,如果我不走,必然要與他起衝突。”宿遷道。
安如海看着宿遷,突然大笑起來,安陽郡,倒還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剪刀如是,這個宿遷何嘗也不是如此?
“好,很好,剛剛我已經與段統領說了,將你調到我麾下。”
“多謝安帥。”宿遷大喜。
“說說這個人吧!我記得朝廷的命令是將敢死營斬盡殺絕,爲什麼這個人還活着?居然就在統領衙門之外大搖大擺的活着?”
“那是因爲敢死營還有幾個重要人物逃亡在外!”宿遷看着野狗,眼裡露出一絲憐憫的光芒,“他就是一個釣餌,能活到什麼時候,全看魚兒什麼時候上鉤!”
安如海敏銳地捕捉到了宿遷眼中的那一絲憐意,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
“章孝正?”
“還有另一個人,叫舒暢,恐怕比章孝正更讓段統領害怕。”宿遷微笑道。
“那就讓這個釣餌繼續活着吧,我也想看看最後的結果!”安如海揮揮手,兩名衛士將野狗又拖回到了牆角,扔在了地上。
野狗嘎嘎地笑着,笑聲陰森而又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