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姨娘的聲音已經響起:“不是說表姑娘今兒身子不爽,連我那都去不了,怎麼現在又在這教訓起丫頭來。(
羅姨娘依舊風姿綽約地走進來,邱玉蘭本來就是要把事鬧大,並不像平日那樣一說就縮回去,而是冷笑道:“羅姨娘說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清兒現在的主人是我,就算不是我,這家裡的主母也是舅母,怎麼也輪不到姨娘您說話。”
羅姨娘本是用捏軟柿子的心來瞧邱玉蘭的,誰知先是邱玉蘭不肯去她那邊,心中還說這樣一番話,簡直是把羅姨娘臉上的粉都說掉了,瞧着邱玉蘭氣的脣發白:“好,好個表姑娘,我竟是到今兒才曉得,難怪老太太不待見你,這樣眼中沒有長輩的人,老太太會待見纔怪。”邱玉蘭的眼還是那麼冷:“姨娘這話說的,我再如何,也是外祖母的外孫女。外祖母每次見了我也是噓寒問暖,哪裡來的不待見?我就奇怪爲何這家裡總有人說我不被外祖母待見,究其根源,這話竟是從姨娘這裡傳出來的。(
邱玉蘭這話更是戳了羅姨娘的心,她揚手就要往邱玉蘭臉上打去:“好,好,我今兒就代你舅舅教訓教訓你。”邱玉蘭後退一步道:“這家裡,外祖母可以打的我,舅舅可以打得,舅母也可以打得,唯獨姨娘你打不得我。你說來說去,不過是舅舅的妾,打不得我。”
羅姨娘自從進了方家的門還沒受過這樣的話,這下已經不是往邱玉蘭臉上打耳光了,伸手就去撕她的頭髮:“你這小賤人,不過是老爺瞧你可憐才收留你,況且你也不過就是個妾生的女兒,有什麼資格腆着臉裝表姑娘?”
耳邊已經響起方老太太的聲音:“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跑到玉蘭院裡鬧起來?”羅姨娘的手頓在那回頭看着方老太太,嘴一扁就哭出來:“老太太,表姑娘說了奴許多壞話,奴忍不住才和她說了幾句,並沒有鬧。”
邱玉蘭雖想把事鬧大,卻沒料到方老太太竟會過來而且還過來的這麼快,看着羅姨娘那轉瞬就哭的悽切的臉,邱玉蘭並沒說話脣邊的冷笑卻更深。(
菊花也已跪到方老太太面前:“是啊,老太太,您平日是最曉得我們姨奶奶的,她從不敢多說一句,多問一個字的。”
主僕間的連連表白讓方老太太的眉微微皺起,扶着方老太太的丫鬟已經開口,卻不是和羅姨娘說,而是和邱玉蘭道:“表姑娘,方纔用了早飯,老太太說趁着這會兒涼過來瞧瞧您,沒想到就遇到羅姨奶奶也在這兒。”
說話時候這丫鬟還一個勁地給邱玉蘭使眼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看來舅舅一定又對外祖母說什麼了。(
羅姨娘雖在哭泣,卻趁方老太太不注意的時候看了邱玉蘭一眼,眼裡有十二萬分的得意。就這麼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頭,敢得罪未來當家人的親孃,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再濃的情都能被攪散,更何況她和老太太之間本就沒什麼情分,老太太厭棄她都來不及。
羅姨娘挑釁的眼邱玉蘭並沒看到也不在乎,只是依舊看着自己面前的外祖母,外祖母不喜歡自己,當剛隨舅舅來到方家時候,看到外祖母的第一眼邱玉蘭就得知了這個事實。當時外祖母在笑,但那眼裡卻是冷意和一抹難以察覺的憤怒。這讓想撲進外祖母懷裡撒嬌的邱玉蘭如被淋了一桶冰水一樣,過了很久之後,邱玉蘭才明白,外祖母何止是不喜歡自己,她是巴不得自己跟娘一樣死了,這樣她才能忘掉一切,而不是讓自己來提醒她,當初她親手把親生女兒推進了火坑。(
邱玉蘭還在思索,小玫已經跪下道:“老太太,姑娘並沒說姨奶奶的壞話,反而是姨奶奶說姑娘的娘不過是個妾,還說姑娘不過是什麼外四道來的人,哪有臉在這家裡過這樣日子。奴婢雖離開自己的娘日子久了,卻也曉得天下做兒女的哪能讓自己的娘受那樣的侮辱?姑娘這才和姨奶奶辯了兩句,哪曉得姨奶奶越發怒了,說姑娘瞧不起她是個妾,還說要代老爺教訓教訓姑娘。”
妾?這個字觸動了方老太太的記憶,當初女兒那張淚漣漣的臉又出現在方老太太面前,還有女兒的哭聲,娘,您就這麼忍心,那邱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吃人不吐骨頭的人家,方老太太在心裡說了那麼一句,但還是把女兒的手掰開,勸着女兒去了邱家有丫鬟服侍,吃香喝辣穿綢着金,若再生的一男半女,這一輩子也就有靠,比嫁那要下地勞作的人家要好許多。
能做邱老爺的妾也是福氣,女兒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只是哭着說了一句,福氣?娘,這樣的福氣你爲什麼不去?接着就是一巴掌,那巴掌打斷了女兒的哭聲,也打碎了最後一點母女情。
羅姨娘沒料到小玫會出來說話,雖在哭還是不忘擡頭狠狠地瞪了小玫一眼才哭着對方老太太道:“老太太,奴知道奴說的不對,可是奴素來說話直爽……”邱玉蘭已擡起一雙眼,眼裡有強忍住不流下的淚:“我娘說,她原本可以不做妾,可以不被太太責罵的,可以不讓我受欺凌的,可以……”
“住口。”方老太太大喊道,手緊緊握住柺杖,一張臉卻變的有些可怕,看向邱玉蘭的眼裡竟一時無法分辨有着什麼。邱玉蘭沒有住口,只是跪了下去:“外祖母,我娘若知道,我還在這家裡受欺負,她會怎麼想?外祖母,我娘說,她最想的,也是最做不到的事,就是有一日,有人會拿着銀子把她從邱家贖出去,這樣她死的時候也不用做個孤魂野鬼。做妾,竟連想葬進誰家的祖墳都不知道。外祖母,娘臨終前,託我問問您,您可有一日想起過她,想起過那個在邱家受苦的女兒?”
“住口,住口,住口。”方老太太連聲大喊,但淚已經不自覺流滿臉,怎麼會想不起來,怎麼會不記得她?可只有當她死了,才能讓自己心安,而不是想着她在邱家受苦。一個妾,一個沒生下兒子失寵很久的妾,一個不擅長爭鬥的妾。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呢?
方老太太看着外孫女,邱玉蘭眼裡的淚終於掉落,聲音裡也含着哭音:“外祖母,你不許人提起我娘,我明白,可是我不許,我不許我娘被人這樣說。娘,你這一輩子過的那麼苦,死後還要被人亂說,娘,我知道,你沒有貪慕虛榮。娘,你不是自己巴着要去做妾的。娘,娘。”
邱玉蘭口口聲聲在那喚娘,方老太太如同聽到女兒當日絕望喊孃的聲音。那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會不心疼,可是還有兒子,女兒再要緊也沒有兒子要緊。只要兒子爭氣,別說一個女兒,就算沒了那麼多的女兒又算得了什麼?方老太太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去聽邱玉蘭的聲音,只有這樣才能裝作沒有看見沒有聽到想不起來,只有這樣才能求得一時心安,而不是現在午夜夢迴時候永遠縈繞在眼前的女兒的眼。那雙好看的,滿含悲傷和絕望的眼。
而這雙眼,方老太太不敢睜眼去看,因爲一睜開眼,這雙眼就會出現在自己眼前。那是邱玉蘭的眼,那雙和自己女兒一模一樣的眼。羅姨娘早已嚇得不敢哭泣,菊花茫然地扶着她,邱玉蘭已哭倒在小玫懷中,小玫緊緊抱住邱玉蘭,只是擡頭看着方老太太。
方老太太身邊的丫鬟不敢開口相勸,這種時候說什麼都不對。雜沓的腳步聲響起,方太太匆忙走進來,見狀忙上前扶住方老太太:“婆婆,午飯預備得了,婆婆您先回去請用午飯吧。”方老太太的眼還是緊緊閉着,任由方太太扶着往外走,羅姨娘也不敢再裝哭,忙爬起身殷勤地跟着方太太扶方老太太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