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如同清晨的菜市場一般熱鬧,後院卻依然如同沉睡的夜色般,靜謐似夢。
晚棋枕在晚珞雙膝上,微微合目,許久,都還覺得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如那深林,如那廢墟,如此時在卓府的生活。
“我剛剛在前院見到了方綸,”極力定了心神,心中暗自長嘆一聲,晚棋憂心開口,“聽說她剛回來便尋事滋事,姐,她心腸歹毒,以後,你要當心一些。”
方綸比她們進府早了三年,卻一直只是一個粗使的丫頭,後來好不容易被老夫人指爲了大公子身邊的貼身侍婢,但還未和前院的姐妹們混個臉熟,便被晚珞又擠了回去。
她心中自然不服,見晚珞在卓府過得風生水起,更是來氣,邪念一起,便伺機給劉管家下了毒,想嫁禍於她。結果機關算盡,被晚珞識破了她的詭計,害人不成反倒栽了自己。
卓夫人原本要趕她出府,但她小小年紀便被賣進卓府,莫說父母,在外連一個親人都尋不到,最後還是於心不忍。可是她差點害了劉管家的性命,留在府中總是個禍害,適逢楊老太君剛去普陀寺,便聽了劉管家的建議,順便將她遣送了過去,並給楊老太君捎帶了一封信,言若她不真心悔改便決不可放之回來。
之後,在菩薩面前陪着老太君燒香拜佛長伴青燈黃卷三年,方綸心中的仇恨不減反增,但她自知若沒有楊老太君的首肯,她是不可能再有回到卓府的機會,是以在楊老太君面前做盡好事,只待一日再回來報仇雪恨。
楊老太君年輕時雖然愛恨分明,但隨着年紀漸長,又潛心修佛,早就慈悲爲懷,雖然也看得出來方綸對她有意逢迎,但心想她正是花兒一般的年齡,卻隨着自己關在這深山老林中不見塵世繁華,也確實委屈了她,再者既然她已經迷途知返,不如就此給了她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所以才決定這次回府時將她也帶了過來。
“諸事萬般皆有因,她怨我,原也是應該的。”輕輕撫摸着她的秀髮,晚珞輕嘆一聲,“畢竟在深山裡關了那麼多年,她心中有怨氣,發泄一下也沒什麼,希望以後我們能有機會化干戈爲玉帛。”
小的時候,有一次她貪玩,不聽大人們的勸阻,偷着跑到了漠月山的深林,結果卻迷了路,被困在林子中一天一夜,還以爲自己再也看不見山下的映天紅了。那種不見天日的恐慌和孤獨,她至今都難以忘懷。所以,對於深林,自己總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恐懼。
又想到往事,不知不覺中,悽惻之情又溢於雙眸中。
若不是那次她在那鬼林中胡跑亂竄,也不會誤打誤撞發現了那個深不見底的山洞,不會遇到不該遇到的人,更不會與他們結識並在最後將他們帶出了深林,最後也不會累得他們和所有人丟了性命。
可是,究竟是莫家村累了他們,還是他們累了莫家村?
如果曾經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該有多好。
“姐,你說,現在已經宣旨了嗎?”沒有意識到晚珞心緒不寧,晚棋嘆道,“若小姐接了旨,那她和林大哥是不是再也沒有可能在一起了?”
“會有辦法的。”似乎十分肯定,晚珞道,“小姐那麼好的人,一定會……”
晚棋聽她戛然而止,卻再無聲息,好奇地擡頭,卻發現她正側頭,似乎正在瞧二公子的歡落屋。
“姐?”看她似乎十分認真,晚棋直起身子,低聲問了一聲。
晚珞驀地轉頭,將手指放在嘴脣邊,“噓”了一聲,神色驚疑,壓低了嗓音在她耳邊道:“二公子似乎不在歡落屋中。”
晚棋一驚:“可是我們一直守在這裡,他如果出去,我們肯定能發現的啊。”
“我記得很清楚,房中的酒水只剩了一壺,他自從回來便一直喝酒,若一直在裡面待到現在,早就吵着要酒了,哪裡會安靜這麼久都沒有一絲動靜。”晚珞輕輕搖頭,雖然也知道卓逸沒有出門的跡象,但心中還是有些擔憂,“我去看看,若他偷偷溜了出去,被其他人瞧見報與柳貴妃,可是欺君大罪。”
想到卓逸向來不喜歡其他人擅進歡落屋,晚棋點頭:“好,我在這裡等你。若有事,你便喊我。”
見晚珞舉步走向歡落屋,晚棋站起身,隨意漫步在後花園的漫漫花海中,聽到身後“吱呀”一聲推門響,細碎風聲中,似乎隱隱傳來晚珞一聲低呼。
心下一驚,晚棋方要回頭,卻聽到院門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未來得及閃躲,便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一個頎長俊朗的身影舉步進來。
“王爺?”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後花園,晚棋登時一驚,屈膝行禮,“奴婢拜見蘭榮王。”她故意擡高了嗓音,有意提醒晚珞。雖然不知他爲何來此,但已然在心中開始盤算如何將他引出這後花園,以防被他發現二公子躲在後花園中。
“你,便是晚棋?”蘭榮王腳下微微一頓,繼續向前,俯身將她扶起,嘴角含笑,似驚似喜。
沒料到蘭榮王會記得自己的名字,晚珞微微一驚,又施了一禮:“啓稟王爺,奴婢正是晚棋。”隨即低眸掩了慌亂,恭敬問道,“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你怎的這麼多的禮數?”蘭榮王輕聲一笑,毫無王爺架勢,見她依舊低頭,卻毫無讓路的意思,轉念一想,微微擡眼,望了望掩映在蔥蔥樹木之後的歡落屋,已然知曉她話音微顫的原因,笑道,“本王早就聽說卓府的後花園在夜色中別有一番風味,故特此來瞧上一眼。”
聽他有意要在後花園久留,晚珞一驚,心念電閃間,靈光一動,鼓足勇氣擡頭道:“府中百花雖美,卻不比卓府後的沐雪河畔,若王爺有心賞花,奴婢斗膽,向王爺推薦沐雪河。”
“哦?”蘭榮王微挑雙眉,沉吟片刻,見她雖極力壓制卻依舊難掩焦慮,在夜色朦朧中美人憂容不失傾城,心中一動,低聲道,“晚棋姑娘如此美意,本王豈有退卻之意?”
晚棋聽他語氣輕柔,已然同意,心中一喜,脫口問道:“真的?”
見她雙眸如星般靈動,讓人越看越不願挪開目光,蘭榮王微微側身,似是讓道:“還煩請晚棋姑娘帶本王走一趟。”
“啊?”沒想到他會要自己帶路,晚棋微微一愣,有些無措。
“若晚棋姑娘覺得有些不便,本王便在此賞花也是一樣的。”言罷,蘭榮王作勢便要舉步向前,“前方似有光亮,莫非是傳聞中卓家二公子的歡落屋?”
“王爺吩咐,奴婢自當領命!”晚棋臉色一變,慌忙擋在他面前。
“如此甚好。”蘭榮王趁勢頓足,微然一笑。
直到聽到晚棋故意擡高的嗓音,晚珞才從驚愕中驀然醒神,看見沒想到她會突然進來微有詫異的卓逸向身後指了指,她才慌忙轉身,躡手躡腳地退了回去,將外間的門從裡面鎖住。
再回來時,還是方纔那副讓自己不由驚呼一聲的場景。
一個年輕男子躺在牀上,衣衫凌亂地依偎在卓逸懷中,如墨青絲慵懶地散在他的身上。
晚珞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青,最後終於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顫顫巍巍地低聲開口:“二公子,你,你!”嘴脣抽了幾抽,腦子裡還是一片凌亂,什麼都沒說出來,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又回來幹嘛。
她當然知道他愛胡鬧,幾次她偷偷去見烏搖時,都能在落歡樓中瞟見他的身影,但是,眼前的這幅場景,卻是她萬萬想不到的。
一來,是他從不把在府外的惡習帶回府中。
二來,是她從未想到他感興趣的,不僅僅是女子。
卓逸坐在牀頭,懷中摟着那雙目微合的黑衫少年,臉色微白,對着她“噓”了一聲。
蘭榮王和晚棋的聲音隱隱傳來,他似乎也極爲憂心會被蘭榮王發現他躲在歡落屋,一向吊兒郎當的卓逸神色凝重,倒嚇得她不敢再亂動一下。
可是,他那雙手,正停在那男子的衣襟上,欲拉不拉的模樣,實在……不雅。
直到蘭榮王的聲音徹底停息,他才似舒了一口氣,但神色依然難掩憂慮,對晚珞道:“晚妹,你去外面守着,不許任何人進來。”
他的吩咐極爲端重,一時間,讓她有種他要幹大事一般的錯覺。
可是……
算了!這種事情哪裡是自己管得了的!
晚珞一跺腳,驀地轉身,正要離去,突然間又腳下一頓。
不對,雙目閉合臉色蒼白有氣無力?
難道卓逸他竟然逼良爲娼?
“你!”這般一想,她再也無法坐視不理,倏地轉身,三步作兩步竄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了他正要爲那男子寬衣解帶的雙手,怒喝一聲,“住手!”
不知是不是自己這一聲用力過大,連那一直看似昏迷的男子也悶哼了一聲,雙眼微動。
晚珞見那人動也不動,更堅信了心中的想法。
“怎麼了?”見她臉色鐵青,似乎十分憤怒,卓逸一驚,不解。
“你!”見他仍是一臉無辜,晚珞羞怒交集,從那人衣襟上扯開他的手,甩掉,強壓了怒氣,顫聲道,“卓逸,你好歹還自封正人君子,怎能做這樣下流的勾當?!”
“嗯?”卓逸皺眉,先是大惑不解,又見她瞪着他又瞄着自己懷中的男子,登時醒悟,饒是他臉皮頗厚,也經不住她如此詆譭,哭笑不得,偏偏還不能說實話。
“人家既然不情願,你爲什麼還要強行逼迫?竟然還把人家給打暈了!”見他無言以對,她只當他是默認,火氣不減,恨鐵不成鋼地道,“既然被我看到了,你就休想得逞!你怎的這麼不爭氣,枉我這麼多年還當你是個好人,從今以後,你我兄妹情分就此罷了!”
聽到此處,卓逸驚然跳起,連連搖頭:“什麼?!不成不成!”
見她還是一臉怒氣,鑑於她的倔強脾性,卓逸只好退了一步,解釋道:“你誤會了,這人,他並非孌童。”
晚珞側臉,仍是不理。
“他,他是……”正左右無計之時,他眼前一亮,餘光瞄見牀上之人還在昏迷,輕咳一聲,湊到晚珞耳邊,低聲道,“他是個太監。”
“太監?!”絲毫沒有料到這個結果,晚珞驚呼。
“哎呀,”好像怕驚了牀上之人,卓逸慌忙將她拉到外間,低聲道,“他得罪了柳貴妃,被毒打成這樣扔在了半道上,我看他可憐,才帶回了府中。”
“原來是這樣。”晚珞滿是歉意,但還未來得及道歉,便突然間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問道,“你什麼時候溜出去的?又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沒看到?”
“此事關係重大,你莫要聲張。去,把大哥叫來。”正豎耳等着聽她軟聲道歉的卓逸聽到她一連串的質問,避而不答,囑咐幾句之後,匆匆轉身進了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