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裡的大白菜剛收好,就到了胡老爺的壽辰。何家一家子都換了新衣,小福子在街上僱了兩輛車,男人一輛,女人一輛,帶着備好的壽禮,過去胡家赴宴。
一進胡家主宅所在的胡家衚衕,車便不得不停下來,實在是前頭的車一輛輛的堵滿了整條衚衕。何恭道,“反正就幾步路,咱們走過去吧。”
何老孃已然咋舌,在兒子的攙扶下下了車,往前望一眼,除了人就是車,讚歎,“我的乖乖,人可真多。”
沈氏對一干孩子們道,“阿念阿冽跟緊了相公,三丫頭子衿跟着我,都不許亂跑。”生怕人多把孩子丟了。
好在外頭車輛人馬多,裡頭人也忙碌,卻並不顯得雜亂。何家人一到便被請了進去,男人去前院兒,女人去內宅,何子衿三姑娘跟着何老孃沈氏,由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媳婦引着到了正廳,胡太太帶着兩個兒媳婦一個孫媳婦招待來賓,見着何老孃還說,“您家孫女種的菊花實在好,咱們同在鄉梓,哪日閒了正可多說說話兒。”
何老孃很實誠的表示,“成!您哪日閒了想找人說話,着人過去叫我一聲,我成日在家也是無事。”
胡太太笑,請何家一家人往側廳坐了。
側廳裡何老孃倒是見了三五熟人,起碼許舉人的媳婦許太太,何老孃是認得的。許太太也帶着兩個媳婦來了,何恭時常去許家請教學問,每至節下,都會給許家備禮,故此,沈氏與許太太與許家兩位奶奶亦是熟的。倒是三姑娘何子衿,被引去了姑娘們坐的地方。
這裡是一處別廳了,一明兩暗的格局,相當寬敞,屋裡桌椅櫃榻一應俱全,牆上懸着書畫,百寶閣上擺置着光澤素雅的玩器,花几上供着幾盆碧綠的水仙,此時剛進十月便已攏起炭盆,暖和的很,香爐裡燃着不知什麼香,暖暖的很是舒服。廳內穿紅着綠的大小姑娘也有二三十口子,講究些的又帶了自己的丫環,故此,頗是熱鬧。來做客的姑娘們由胡家四位姑娘招待,胡家大姑娘瞧着年歲與三姑娘相仿,一手拉着一個,親親熱熱的對三姑娘道,“妹妹是薛師傅的得意弟子,我向往已久。”又贊何子衿,“妹妹的花兒養的真好,可是叫我們姐妹開了眼界。”顯然是做足了功課的。
三姑娘何子衿謙道,“不過些許小技,您見笑了。”
胡二姑娘引了陳大妞陳二妞陳三妞陳四妞過來,笑,“你們表姐妹定是極熟的。”
陳大妞瞟何子衿一眼,皮笑肉不笑,“要知妹妹們也來,就請你們乘我家的車一道來了。”
何子衿不欲與她爭這口角令人笑話,只淡淡一笑,“多謝表姐,我們僱車是一樣的。”
陳二妞聽陳大妞的話很是不像,忙對何子衿三姑娘道,“這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把胡家三位姑娘介紹給她們認識,還得安撫何子衿,道,“剛正說起子衿妹妹呢,我們誰家不養個花兒啊草的,卻都不如子衿妹妹養的好。”
何子衿笑,“二妞姐過譽了。”
陳二妞問,“妹妹在家做什麼呢?我前兒正想着哪天過去找妹妹說話兒。”
“也沒什麼事,田裡剛收了白菜,我幫着我娘醃泡菜來着。”何子衿說着,就有個圓臉兒姑娘問,“何姑娘,你花兒養的那般好,在家還要你親自醃泡菜?你家裡沒丫環使喚麼?”
何子衿笑,“雖有丫環,可家裡活兒多,也要自己做的。”
“說來你家不論醬菜、泡菜做的都好,就是燒餅肘子的也香,表叔表嬸這生意是越發的好了。”陳大妞在一畔笑。
何子衿瞅她一眼,道,“我爹是念書的秀才,哪裡懂生意不生意的事。大妞姐怕是誤會了,不過是我外家族人鬧着玩兒罷了。”
陳大妞卻是不依不撓,“我怎麼聽說是嬸嬸的本錢。”
何子衿笑一笑,“大妞姐聽誰說的?也與我說一說。早聽說大妞姐素來沒心計,果然是被小人給矇騙了,不然,大妞姐回家問問大伯孃,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大妞的臉刷就下來了,陳二妞顧不得給她圓場了,死命拉着她往外走,也不知在陳大妞耳畔嘀咕兩句什麼,陳大妞總算沒當場發作。
何子衿對胡家幾位姑娘一笑,道,“陳家與我家是老姑舅親,不算外處,故此,我們表姐妹都是隨意慣了的。賢姐妹是斯文人,讓你們見笑了。”
胡大姑娘笑,“哪裡哪裡。兩位妹妹這邊兒坐吧。”心說,今日來的人多,她也是原以爲兩家既是親戚,纔想着讓陳家姐妹照顧一下何家這兩位姑娘的。倘知她們不睦,再不能叫她們碰到一塊兒的。
倒是三姑娘,雖然她比何子衿年長,但每次見何子衿這笑面虎的退敵方式,心下都是佩服的了不得,決心學習一二,想着,我要有子衿妹妹三四成的功力,以後也不必再動刀動槍的了。
何康何歡手拉手的過來與何子衿三姑娘打招呼,這兩人,一個是何忻的幼女,一個是何氏族長嫡長子何恆的長女,兩人與何子衿關係都不差,且是同族,還介紹了相熟的姑娘給何子衿三姑娘認識。什麼司刑大爺家的千金、主簿大人家的姑娘、學諭家的小姐……反正何子衿三姑娘是認識了不少人。何子衿如今是碧水縣名人,小姑娘家聚在一處,難免說一回花啊草兒的。縣太爺家的千金可能傲氣些,但這三班六房出身人家兒的姑娘待何子衿三姑娘還是不錯的,這年頭,三班六房都屬吏,算不得官,可說句老實話,能在三班六房混個職位,比考秀才實在的多。
當然,如胡老爺這等人物,請的也是三班六房的頭頭兒。
餘者便是碧水縣鄉紳族長家的千金,還有胡家外地親眷過來赴宴賀壽的,如何子衿等碧水縣的姑娘們便不大熟了。胡家四位姑娘招待這些姑娘們,還有一位在胡家寄住的姓趙的表姑娘,亦頗是和善。再者便是胡氏族人家的姑娘了。
大家不過略說些話,如陳大妞這般不識趣的再沒有的,待一時,壽宴的時辰便到了。姑娘們亦坐在一處,只是胡姑娘早打發丫環下去調了位子,勿必令何陳兩家遠着些,不然真出了什麼不雅的事,掃的是胡家臉面。
胡家席面兒備的也好,只是人太多,許是廚子忙不過來,提前預備了許多菜色,上到席上時便溫涼不盞了,又是這樣大冷的天。這席面兒是圍着戲臺上下樓擺放的,還有大戲看。只是到底進了十月,天氣寒涼,何子衿沒吃幾口,喝了一碗湯罷。
一時,待沈氏差翠兒來叫她們,兩人便辭了胡家姑娘,與沈氏何老孃回家去了。
一家子都沒吃好,何老孃到家便吩咐翠兒道,“去跟周婆子說,不拘什麼,快些整治出來墊墊肚子的好。”
沈氏問丈夫,“你在席上吃了些不?”
何恭道,“說是芙蓉樓的大廚掌勺,只是天兒實在冷,菜上去都涼了,就喝了幾杯酒。”
何老孃道,“還不如咱們小戶人家,在屋裡擺兩席,熱熱鬧鬧的吃一頓,實惠不說,也親香。他家是做官兒的人家,排場倒大,就是這席不大實在。我看哪,都沒吃好。”
翠兒自廚下端了碗醒酒湯回來,道,“周嬤嬤也沒預備,這會兒趕着蒸飯,怕是要等一等了。”
何恭酒並未喝多少,只是他也餓了,接了醒酒湯喝半盞,酸的直皺眉,道,“去外頭叫一席酒菜來吧。”
“那不一樣要等。”何老孃咕咚咕咚的灌杯溫水,“這等好年景兒,竟還要捱餓。”
沈氏吩咐翠兒,“去鋪子裡瞧瞧,有燒餅拿幾個回來,肘子多切一些,先墊補墊補。”主要是沒去這大家大戶赴宴的經驗,偏生趕到大冷的天兒,老的少的都沒吃好,也不能這樣幹餓着等啊。
何子衿想一家子的飯,立時叫周婆子整治,她一人也忙不過來,便道,“家裡小爐子上常年溫着骨頭湯,我去瞧瞧,起碼先做個湯出來,大家喝了暖暖身子。”
沈氏點頭,“去吧。”甭管什麼,有吃的就行,大晌午的還沒吃東西,大家都餓了。
何子衿與三姑娘去了廚下。
何子衿三姑娘過去幫忙,家裡別個沒有,蘿蔔白菜冬瓜南瓜盡有的,這些都是冬天能存放住的菜,另外家裡醃的雞蛋鴨蛋醬肉火腿亦是齊全,三人一齊動手,先切了冬瓜片與火腿絲擱骨頭湯裡煮。不大工夫,便炒了四樣菜,一樣醋溜白菜,一樣素炒白蘿蔔,一樣蛋黃南瓜,再剝顆大蔥打上六個雞蛋攤倆雞蛋餅,待菜炒出來,湯也得了,正好熱騰騰的端上去。
何老孃說周婆子,“要靠你一個,家裡老少爺們兒吃飯都難。”
周婆子笑,“這回是沒預備,就煮了些醒酒湯備着,往時間,我可是哪頓飯也沒落下過的。”別的時候赴宴都是吃的很好的,回來最多喝些醒酒湯。哪似這回一家子老少赴宴,餓着肚子便回來了。
其實是何家節儉,除非一日三餐,不然竈上鮮少備熟食的。
翠兒也拿了熱燒餅熱肘子回來,大家坐下墊補了一頓總算填飽了肚子。
待肚子飽了,這纔有力氣說胡家壽宴的事兒,大人們是沒什麼事的,這個年紀,不管關係遠近關疏,總會顧個大面兒的。何冽阿念也好,何冽道,“阿洛哥很照顧我們。”
何子衿把陳大妞的事說了,“大妞姐無事生非,我給了她幾句,二妞姐把她勸走了。”
沈氏對陳家早沒了耐心,道,“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她呀,分不清個好歹,這是因你大伯孃的事兒記恨上咱家了。”
“早就是個糊塗蟲,理她呢。自個兒沒吃虧就成。”何老孃翻個白眼,“自個兒終身大事還沒個着落,倒出來丟人現眼,傻蛋。”
甭看何老孃這話不中聽,卻是地地道道的實在話。
陳二妞沒有不把陳大妞的事說與母親知道的,陳二妞直嘆氣,“我與娘私下說幾句子衿的不是,也是私下說。大姐姐可真是的,那許多人呢,子衿又沒招她,張嘴就陰陽怪氣,她還以爲別人聽不出來呢。哪怕因大伯孃的事心下不服,她畢竟是做姐姐的,再怎樣也不該在外頭這樣跟子衿拌嘴。別人都知咱兩家是姑舅親,以爲咱兩家關係多好呢,叫大妞姐這一鬧,人家都知道咱兩家有嫌隙了。”
“吵半天,還吵不過人家。”陳二妞簡直愁死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一家子姐妹都是大妞妞那樣兒的呢。”她心下並不是多爲陳大妞着想,只是,這年頭兒,一家子姐妹,縱有脾性不同,可一人忒丟臉了,餘者難保要受其連累的。
“死丫頭!丟人現眼沒夠!”陳二奶奶亦是來氣,握拳狠狠一捶炕幾,心下思量一二,對閨女道,“這事兒不要再提了,我會跟你祖母說的,她再金貴,也不能爲她一個,連累得你們都沒了名聲。”
陳二奶奶爲人精道,這等事,自不會敲鑼打鼓的同婆婆說,陳二奶奶是私下說的,且面兒上十分爲難,“大嫂子這樣,平日裡我只擔心委屈了大侄女,可是,倘不教導一二,又怕她越走越偏。說句心裡話,我也知大侄女同大嫂子母女情深,可大嫂子那事,如何能怪到舅太太家呢?大侄女這樣,不是常法兒。倘次次見了子衿便要刺人家一刺,倘子衿是個面性人,興許能忍一忍不說什麼。只是那丫頭的性子母親還不知麼,甭看成天笑眯眯的說話也甜,心裡精着呢,大妞根本不是個兒。這次虧得二妞死攔着她大姐姐,不然在胡家鬧出事來,算是怎麼着呢。我心裡實在擔心,偏又沒主意,可不說又怕大妞哪天闖了大禍,豈不是我這做嬸子的過錯。”
陳姑媽聽了陳二奶奶這一套話,怒到極處反是面無表情,一時緩緩的籲出口氣來,道,“知道了,別再與人提這事兒了,好在只是小孩子家的口角,不值什麼。你去吧。”
陳二奶奶恭恭敬敬的退下。
當晚,陳姑媽與陳姑丈商量,“你想讓大妞與胡家聯姻,怕是難了。”便將今日陳大妞的事兒說了。胡家不是傻子,在人家姑娘面前辦的這事兒,便是瞎子也知道了。
陳姑丈罵一聲,“這混賬丫頭!”
陳姑媽長嘆,“她這不識好歹的脾氣,不能高嫁,高嫁要出事的。在你手下挑個會哄人的孩子,好歹能哄住她,稀裡糊塗的過一輩子,也是幸事。”
陳姑丈沒說話,問,“阿志的聘禮預備如何了?”
“都妥了。”
“成,先把阿志的親事定下來。”
陳姑媽既氣陳大妞不懂事,又擔心丈夫拿陳大妞去做什麼交易,喝道,“你可別再生邪心!”
陳姑丈一臉晦氣,“能生什麼邪心!她這樣的,連安分倆字都不知怎麼寫!我就是有邪心,她是能換關係,還是能換銀子!”
“這樣兒的,嫁給誰家都是結仇!”陳姑丈道,“我去尋思尋思,誰與咱家有仇,把她嫁過去,只當爲我報仇了!”
陳姑媽險一口氣上不來,陳姑丈忙給老妻順氣,無奈,“隨口說說罷了,你還當真不成。我是氣這丫頭無能,比子衿那丫頭長五歲,口齒還不如人家伶俐,真是白吃這些年的飯。這樣無能,偏又偌大脾氣,嫁予我手下管事,倒是沒人敢輕待她,只是你也得想一想,她是大孫女,二妞三妞四妞五妞也得嫁人呢,難不成叫其他孫女婿與管事互稱連襟兒麼?尋個老實的鄉紳家吧。”
陳姑丈又道,“胡太太那裡,你多帶二丫頭過去走動。”
陳姑媽嘆,“這也好。”
轉天,何子衿又收到胡家姑娘差人送來的賞花會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