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長,亮的也早。
所以陸續到來等待上朝的官員們都看見了大殿臺階前的一道筆直身影,身着繡蟒紫袍,有別於太子杏黃色的朝服,但是看身高,卻也不是衡王蕭逸。
離得近些,終於明白,那就是秦王蕭元,本朝最不受寵的皇長子。
相熟的官員們不禁低聲嘀咕了起來。
皇子們封王前沒有資格上朝議事,蕭元雖然封王了,回京後卻一直以身體不適爲由幽居秦.王府,兩個多月都沒有露過臉,怎麼今日破天荒的上朝來了?
身後衆臣竊竊私語,蕭元恍若未聞,眺望前方威嚴的大殿,神情冷漠。
“大哥怎麼來了?”衡王蕭逸姍姍來遲,看到這位兄長,官員們不好輕易搭話,他沒有那麼多顧忌,微愣之後笑着上前招呼道:“真是難得啊,不過聽說大哥一直在服藥,可千萬別逞強,朝廷大事有諸位大臣們替父皇分憂,少你一個也沒關係。”
蕭元側頭看他,眼裡卻沒有他,餘光從那邊謝徽身上掠過,馬上又移開了。
蕭逸碰了個悶釘子,冷哼一聲,不怎麼甘心地站到了蕭元身後。哪怕臣子們都知道他地位比蕭元高,但明面上都不能壞了規矩,白白給人話柄。
太子是最後到的,他沒有弟弟那麼閒,直接越過蕭元,站到了他前面。
雖然長幼有別,但他是太子。
站好了,太子也目視前方,蕭逸想跟他說話,被他瞪了一眼。
約莫一刻鐘後,宣德帝到了,上面太監揚聲宣百官進殿。
龍椅之上,宣德帝掃了眼走在太子之後的蕭元,並未見詫異,畢竟這邊的事早有人告訴他了。
處理完昨日遺留的問題,再商議一番新的摺子,就到了“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時刻。
衆人目光都落到了蕭元身上。
蕭元不負衆望,不緊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垂眸道:“父皇,兒臣有事相求。”
“說來聽聽。”宣德帝懶懶地靠到龍椅上,微眯着眼睛看下面的兒子。
蕭元擡頭看他,目光平靜,“回父皇,前年二月,父皇賜婚兒臣與沈氏,可惜沈氏爲救兒臣沖喜逝去,兒臣醒來得知,感其情真請旨終身不娶,父皇也應了。但兒臣在陝西曆練兩年,漸漸意識到當時太過沖動,只補償了沈氏,卻愧對祖宗愧對父皇。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兒臣怎能因亡妻空置王妃之位,致使膝下沒有嫡子襲爵?故懇請父皇準兒臣再娶王妃,生育嫡子延綿香火。”
此言一出,有那反應比較慢的官員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本來就是,哪有一個大男人爲個死去的女人不娶妻子的?
點完後,才發現氣氛好像不對,跟着猛地想起皇上不喜歡這個兒子,那官員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低下腦袋,再也不敢露出任何贊同之意。
太子與蕭逸是清楚那聖旨內情的,明白父皇本就是爲了懲罰蕭元才降的旨,現在肯定不想成全蕭元,但蕭元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說出這番在道理上不該拒絕的話,讓人不好推諉,於是蕭逸出列,替父皇分憂數落兄長道:“大哥,常言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與大嫂伉儷情深的事都傳遍天下了,現在反悔,豈不是自己扇自己的嘴巴?父皇當時勸你再三思量,是你一意孤行,如今你不怕名聲有損不要緊,難道你也要父皇陪你一起淪爲百姓口中的笑柄?”
宣德帝慢慢點點頭,“衡王言之有理。”
“父皇,”蕭元撩起衣襬跪了下去,似乎猶豫了片刻,才叩首懇求道:“父皇,兒臣知道此事會讓父皇爲難,只是兒臣不想因一時衝動將來無顏去見祖宗,所以懇求父皇縱容兒臣一次,兒臣也會記住教訓,以後步步謹慎。”
男人誠懇相求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百官們雖然聰明地掩飾了情緒,但心裡,除了一些幸災樂禍看熱鬧的,其實都有點同情這位皇長子。簡直就是笑話,自古只聽說父母逼迫兒子早日成親或是娶兒子不喜歡的女人的,兒子反過來求父親允許他娶媳婦,還是第一次聽說,更何況還是在處理政務的堂堂大殿之上。
僅憑此事,後人們翻看史冊瞥到今日朝會記載,便能知道皇上有多不喜秦王了。
宣德帝呢,他若是在乎史官怎麼寫,就不會這樣對待皇長子。見三兒子沒轍般望向他,宣德帝擺擺手,再看着跪在那兒的長子道:“你怎麼突然想到此事了?莫非有了意中人?”
蕭元馬上否認道:“沒有,只是昨夜夢到先祖,這才如醍醐灌頂,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宣德帝讚許地頷首,“明白就好,然聖旨已下,不好再改,這樣吧,朕爲你指兩個側妃,將來長子記在沈氏名下,由他襲爵。”
“父皇好意,兒臣心領了。”蕭元擡起身子,望着龍椅上的男人道,“父皇,沈氏對兒臣情深意重,若非爲子嗣考慮,兒臣委實不願再娶,所以兒臣想過,再娶一個側妃便足矣,而此人將與兒臣相伴一生,兒臣斗膽求父皇準兒臣親自挑選,興趣相投,日後才能相敬如賓。”
他求的都合情合理,宣德帝已經拒了一個,爲了照顧顏面,不好再拒,慈父般笑道:“好,就讓你自己挑,只要朕覺得合適,就封她側妃。”
自己挑又如何,封不封還不是得由他決定。
“行了,散朝吧。”一大早被兒子添了堵,宣德帝還是不痛快的,沉着臉走了。
百官們也陸續離去。
蕭元一人獨行,蕭逸追了上來,嬉笑道:“大哥肯定看上誰了吧?真是的,看你似乎足不出戶,原來進京沒多久就挑好了人,說來聽聽,讓三弟我替你參謀參謀?”
想娶王妃,肯定是不安分了,想拉攏妻族勢力替他撐腰。
蕭元就跟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一般,徑自揚長而去,往前走時,多看了前面的謝徽幾眼。
不管怎麼娶她,都得過謝徽夫妻那一關,今日求娶,蕭元知道勝算不大,但他一番跪求便是在謝徽眼前表明了誠意,讓謝徽知道他是真的想娶,只是形勢所迫沒有旁的辦法。當然,謝徽不會因爲他的苦衷就原諒他之前的欺騙,但怎麼也會彌補一些,日後真正出手時,他再暗中登門負荊請罪。
就是不知道,她聽說這件事後,會不會稍微原諒他幾分?
視線移到武定侯府的方向,想到昨晚她的那些眼淚,蕭元真不知該慶幸她沒有狠心到說忘就忘,還是心疼她的想嫁而不能。
~
武定侯府。
盛夏時節,陽光暴曬,謝瀾音懶懶地不愛出門,傍晚天涼快了,纔去母親那邊找弟弟玩。
初六晉北要辦週歲宴,蔣氏將昨晚與丈夫擬好的帖子拿了出來,念給小女兒聽。
謝瀾音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蕭元問她願不願意嫁他爲王妃,她不知道,更想知道他要做什麼,他卻不說,很快就走了。但謝瀾音可以猜啊,他想娶她,必須求得皇上同意,那皇上會答應嗎?還有蕭元,會不會直接告訴皇上他想娶的人是她?
想想就害怕,皇上同意了,說明他對兒子還有點情分,一旦不同意,還是會遷怒謝家吧?
“姐姐!”晉北躺在那兒用小腳丫子跟姐姐玩呢,見姐姐不抓他的腳了,急得叫了聲。
謝瀾音回神,看着只穿了一條繡鯉魚紅肚.兜的弟弟,笑着抓住小傢伙的胖腳丫子,狠狠親了口。
“你倒不嫌髒。”蔣氏笑着道。
“晉北哪都是香的。”謝瀾音晃晃弟弟蓮藕般的兩條小短腿,低頭逗他,“晉北說是不是啊?”
晉北不太懂,只知道姐姐與孃親在說他,高興地直蹬腿。
姐弟倆正鬧得歡,謝徽進來了,身穿一襲灰色夏袍,儼然是換過衣裳纔來的。
“爹爹!”晉北一骨碌爬了起來,朝爹爹要抱抱。
面對白白胖胖的可愛兒子,謝徽忍不住露了一絲笑。
謝瀾音見了,暗暗鬆了口氣,不管蕭元有沒有去求皇上,父親肯定還不知情。
她沒有做錯事,不怕父親責罰,但謝瀾音就是怕父親生氣,氣他的欺瞞。
距離晚飯還早,一家四口坐在一塊兒共享天倫,謝徽敏銳地發現小女兒有些走神,偶爾眉尖微蹙似有心事。以爲小女兒還在因兩個姐姐的離開傷神,謝徽這個話少的父親想了想,終於想到一件小女兒可能感興趣的事,還故作聰明地對妻子道:“今日早朝,秦王也去了,求皇上準他娶王妃,好誕育嫡子。”
謝瀾音震驚地擡起頭。
他,他竟然在朝會上求娶?
謝徽見小女兒果然被吸引了,難以察覺地顛了顛賴在他懷裡的胖兒子。
“他想娶哪家姑娘?”因爲當時一起進的西安城,蔣氏對這位身世可憐的秦王也有點好奇,“皇上答應了嗎?”
這正是謝瀾音也急於知道的,忘了掩飾,緊張地盯着父親。
在妻女共同的注視下,謝徽按下兒子要抓他臉的小壞手,回想秦王跪在大殿上的身影,嘆道:“秦王說他還沒有想娶的,只是先求旨意。皇上沒應,只准他娶側妃,側妃生了兒子再記在已故沈王妃名下,充當嫡子,繼承爵位。”
蔣氏聽了,皺眉道:“這,皇上也太……”
謝徽朝妻子搖搖頭。
蔣氏及時閉了嘴,沒有妄加議論天子,只是更加同情秦王了,小小年紀沒了娘,長大了親爹又不把他當兒子看,連娶媳婦這種天經地義的事,都不能隨心所欲。以前她心疼早年喪母的丈夫,但現在有了秦王對比,丈夫頓時要好命多了,不管公爹如何偏心,都沒有干涉兒子娶妻過。
謝徽也同情秦王,但只是一會兒罷了,很快心思就都回到了兒子身上,一心哄兒子。
那邊謝瀾音低下頭,假裝擺弄弟弟玩膩了扔在一旁的布麒麟。
側妃,生了兒子記在沈氏名下……
毫無預兆的,眼淚掉了下去,落在了布麒麟身上。
謝瀾音迅速轉過身,仰起頭,將眼淚憋了回去。
有緣無分,她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