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揚州吳郡,正是秋風瑟瑟時。
吳郡的陽河縣,算是揚州九十二縣中,排名中游的富裕縣。此刻,陽河縣的柳府裡,正是炊煙裊裊。
‘吱呀’一聲,書房門被輕輕打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伸出小腦袋朝裡面瞅了瞅,眨巴着水靈靈的大眼睛脆脆地喚道:“二姐,叫你吃飯呢。”
正在書案上埋頭疾書的少女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把一行字寫完,這才擡起頭來,看到妹妹,她淺淺笑道:“好。”
她重又低下頭把筆墨收起,低頭見到小傢伙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還在朝着自己猛盯,柳婧溫柔地說道:“怎地這般看着姐姐?”
小女孩眨巴了幾下大眼,嘻嘻笑道:“二姐,你這麼好看,爲什麼姐夫還不來把你娶回去?”小女孩語帶得意,明顯是嘲笑姐姐來着。
柳婧美麗的臉僵了僵,她正要教訓妹妹幾句,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嘶叫聲從大門一路傳來。發生了什麼事?
柳婧顧不得小妹了,腳步一提,輕盈而快速地朝堂房走去。柳父經商數載,前幾年發了一筆大財,現下生意不景氣了,當年置下的這宅子還是不小,饒是柳婧走得很快,也用了一刻多鐘才趕到堂房。
她剛剛來到堂房外,便聽到王叔跪在地上嘶聲哭道:“……夫人,那些差人如狼似虎啊,整個船上的人都給扣下了。他們說是大人私販官鹽……大人百口莫辯啊!”
王叔這話簡直是晴天霹靂,聲音一落,柳母便癱軟在塌上,臉上煞白一片。
此時此刻,臉上難看的不止是柳母,整個柳府中的婢僕,這時一個個都傻了呆了。
這兩年來,陽河縣又開了數家絲綢鋪子,擠兌得柳府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柳父此次出門,是下了大賭注的,他不但帶走了家裡所有的存款,還用柳府和鋪面做抵押,給借了上百金,甚至,還向城東的豪強趙宣借了重貸,爲的就是賭一回。
而現在,他不但貨被官府扣去,還背了一個販賣私鹽的罪名,只怕入獄還是輕的,重則這一家子都會治罪……
在這讓人窒息的安靜和隱隱地抽泣聲中,外面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混在腳步聲中,一個嗓音粗厲得讓人心慌,“滾開——柳行舟當時怎麼跟我家趙大人保證的?他拍着胸脯保證,今兒借我家大人五百金,半載後便可還上一千金!現在他倒好,貨給扣了人也入了獄,我家趙大人的一千金怎麼辦?”
幾乎是這個聲音一出,本來臉色煞白的柳母便氣得騰地站起,她顫巍巍地叫道:“胡說!行舟明明只借二百金,現在到了這等混帳子口裡,便變成了一千金!他趙宣還真敢!”
在柳母的嘶啞叫聲中,在原本呆若木雞的婢僕們惶恐不安中,柳婧白着臉向後軟了軟,在扶着門框讓自己穩住身形後,她迅速地向後退去。
衆人心中惶惶,看到柳婧離開,也沒有人注意。只有她的三妹柳萱邁着小短腿跟在她後面直叫喚,“二姐,二姐姐……”
柳婧進的是母親房間,婢女們早就不見蹤影,柳婧伸手一推,房門便是大開。
當柳萱泛着小短腿氣喘吁吁地追上姐姐時,正好看到柳婧抱着母親的首飾盒走了出來。她惶然地叫道:“二姐!”
她的叫聲不小,可柳婧步履匆匆,哪有聽見?柳萱看着自家二姐迅速地進了閨房,在她眨巴着眼惶惑地四下張望,不知是繼續跟着姐姐,還是回到母親身邊時,突然的,那個粗厲的聲音如炸雷般的暴喝道:“滾你粗的!柳氏,別以爲我家大人是吃素的!你們進去,把柳府裡值錢的物什全擡出來。”在一陣四哄而來的腳步聲中,那人又粗聲喝道:“柳氏,你要是眼珠子放亮點,就把房契店鋪的契紙通通拿出來……”
他叫到這裡,柳母哽咽的聲音傳來,“房契和店鋪的契紙,都被夫君拿出去抵押了。”
那人聞言大怒,他暴喝道:“你大人的柳行舟!”剛暴叫到這裡,似是有人說了一句什麼話,只見那人叫道:“把她女兒拖出來!不是說柳行舟有個美貌二女嗎?帶回去讓大人鬆鬆氣!”
這話一出,柳母似是尖嚎出聲。而那人帶來的浪蕩子們,卻已一窩蜂衝入了內院,柳萱睜着驚惶的大眼,看着這些野漢子在自家院子裡橫衝直撞,有好幾次,她都差點被這些人順手推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叫道:“大兄,那柳家二姑不在。”
“什麼?”
那漢子顯然十分惱火,他隨手扯過一婢女,厲聲喝道:“你家二姑子呢?”
那婢女顫抖着哭道:“不,不知道……”那漢子把婢女重重一推,“他大人的,她一個小姑子還能跑上天去?”他轉向身後衆人,咆哮道:“還杵在那裡做什麼?去找啊!”
在一連串亂七八糟地應是中,柳母癱倒在塌上,過了一會,她像記起了什麼似的,那絕望的雙眼,在剎那間明亮了些。
在一陣敲敲打打中,柳府的人越擠越多,越擠越多,幾乎是半個時辰不到,知道柳府出了事的債主們,通通尋上了門,而左鄰右舍,也一個個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來。
至於那個大漢,在讓人搜找柳婧不可後,特意回了自家大人那裡,一個時辰後他再來時,大馬金刀地坐在院落的塌几上,他的四周,是砸打得破破爛爛的柳府院落,而柳母正癱坐在他對面的塌上,手裡緊緊地抱着自己的小女兒,低着頭只是抽泣。
至於原本還來來往往的柳府婢僕,這時已跑了個乾淨,只剩下幾個跟隨柳氏多年的老僕站在她身後,一臉的惶恐不安着。
大漢瞪了柳母一陣,在朝几上重重放了一掌,令得四下安靜後,他咧着一口黃牙,對着柳母叫道:“柳夫人,我家大人放話了,如果把你家二姑子送給他,你們欠下的那一千兩金,他可以不要了。不然的話,就別怪我家大人心狠,把你們母女倆都發賣到**了!”這大漢說到這裡,心下想道:現今那上等的美人兒,也就值個二三百兩。大人口口聲聲說要柳府還他一千金,可真行起事來,還真有那遊俠兒風範。
想到自家大人也稱得上游俠兒了,大漢咧嘴驕傲起來。
在大漢等得不耐煩時,柳母終於擡起頭來,透過橫貫兩側臉頰的傷疤,和那蒼老的皮肉,還可以看到昔日美人的影子,她雙眼無神地看了一會大漢,半晌才無助地說道:“我,我找回她……”
大漢站起來一擺手,“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也不等柳母說什麼,他手一揮,帶着屬下大搖大擺地離去了。而他剛一出院門,另外十幾人一窩蜂圍上了柳氏,七嘴八舌地叫道:“柳氏,那我家的呢?你家行舟還借了我家五兩金呢。”“還有我家,老天爺啊,我們一家子省吃儉用,苦苦存下的五百枚鐵錢,可都給了行舟啊。”
聽着後面衆債主們或哭或求或叫罵的吵鬧聲,大漢想到自家大人金也不要了,點名就只要那柳家二姑,便側過頭朝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咧着黃牙哼道:“生一個美貌女兒就是了得,大人那樣的人,談起柳府二姑子,人都給酥了。”
大漢沒有等足三天。
第三天上午,他剛剛大搖大擺地來到被衆債主團團圍住的柳母身邊時,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傳來。
來的是柳府的下人王叔,他無視衆債主盯來的目光,一個箭步衝到柳母身前,喜極而泣地叫道:“夫人夫人,大郎回來了!”
什麼?
柳母騰地站起,顫聲問道:“你說什麼?你說誰回來了?”
“是大郎,夫人,大郎回來了!”
幾乎是王叔的聲音剛落,只聽得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是如此堅定有力,不知不覺中,衆人停止了喧譁,回過頭看去。
只見柳府的大門口,衝進了二十來個身着青衣的漢子,他們一進入柳府中,便分兩列站好,然後,一動不動!
看到這幕情景,衆債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大漢也眯起了雙眼。
就在這時,一個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然後,一個輕袍緩帶的青年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青年約摸十八九歲,五官俊美精緻,眼神如一潭泉水,溫潤清澈,初初看去,如一個俊美儒生。稍一仔細打量,衆人便感覺到,這青年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奢華之氣。這種奢華之氣,是隱於面目下,刻於骨子裡的,令得他那過於精緻,過於溫潤的臉,透出一種讓人不可輕視的味道來。
在兩列青衣人一動不動中,青年那泉水般的澄澈雙眸,從衆人身上微微一轉後,看向面露驚愕的柳母。只見他朝着柳母深深一揖,朗聲道:“嫡母,孩兒回來了!”
青年的聲音有種刻意壓低後的沙啞。
柳母似是嚇傻了,她直是瞪了青年一會,才啞聲喚道:“你,你,你回來了啊……”似是激動得傻了,柳母這話說得語無倫次的。
柳文景不等她說下去,“父親的事,孩兒在路上便聽到了,嫡母放心,孩兒已派人去打點了,父親無性命之虞。”
柳文景轉過頭來看向衆債主,他目光澄澈異常,聲音饒是刻意壓低,也透着清澈,“父親欠債一事我已知曉。諸君,文景雖是不才,這個家還是撐得起的。諸君可否給出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內,文景定當把家父欠下的債務一一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