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婧正在繫上腰帶,聞言她回過頭說道:“母親,以後記得喚我文景。”然後她纔回道:“是……這些詳情,我沒有想過要瞞着母親,我現在正在想,我這次的事,做得並不隱密,總擔心那些浪蕩子會泄露風聲。”柳婧穿好衣裳,再在腰間掛好玉佩,咬了咬牙斷然說道:“母親,我們把這宅子賣掉吧。這次還了債,還結餘了七十五兩金,除去花費應該還能剩下一點,再加上這宅子和綢緞莊的錢,正可用來營救父親。”
說罷,她走到柳母面前。一邊扶着沉思中的母親,一邊推開房門朝外走去。陡然打開房門,她才發現外面一片雪白……竟是在她睡死過去的這一天一夜,天降大雪。這大雪如此之厚,直把院子裡的樹木房屋都給掩住了,舉目望去,只有一片茫茫白色。
看到這大雪,柳婧吐出一口含着白霜的氣息,轉向柳母輕聲解釋道:“母親,我想這樣,等過了年,咱們一家子便住到吳郡去,一可就近救助父親,二來也可以避禍。”頓了頓,她咬牙說道:“我們到吳郡的邊郊,先租一個小院子住下,以後的生計,我會想到辦法解決。”
她認真地看着柳母,“母親,你要相信我,這次我能弄來一千五百金,到了吳郡,也能把這個家撐起來。”她垂下眉,遮住眸光,聲音有點啞,“我一定能行!”這時的柳婧,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黑衣首領那嘲諷的話,‘你,可真是讓人失望啊。’
柳母這陣子,那心一直是亂的,把柳婧的話尋思一遍後,她心下忖道:那些浪蕩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可不能讓他們尋到這裡來,可不能讓他們害了我的阿婧。這麼一想,她便連忙點頭,應道:“好,一切聽你的。”真說起來,柳母到這陽河縣也只住了幾年,這裡本不是她的家鄉,所以,她也沒有故土難離的概念。
得到柳母的同意後,柳婧便安排起來。她找到掮客,提出把柳府和那叫綢緞莊的店鋪出售的意願。
不過,這出售一事從來急不得,柳婧也只是掛出牌子後,便安心在家等候起來。
眼下就要過年了,再加上大雪紛飛,柳婧想,那些浪蕩子便是知道自己的老家所在,也不會在這車馬不能行的大雪天趕過來。所以,她們一家子,是可以安心過一個年的。
在柳婧沉睡的那一天,善於持家的柳母已拿着剩下的那幾十兩金,給自家佈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過冬過年的物什。如今,這大雪不斷地降下,柳府諸人,倒也不至於凍着餓着。
這一天,柳婧彈了一會琴後,走到窗前,一邊呵着氣搓着手,一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地發怔。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
王叔輕輕地走到柳婧身後,直過了一會,他才喚道:“大郎。”……得了柳婧的囑咐,現在柳府的所有人都喊她大郎。而僕人們在外人詢問柳婧的去向時,統一的說辭是,她嫁到鄱陽郡去了。
柳婧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道:“叔找我有事?”
王叔看着她單薄高挑的背影,啞着嗓子說道:“大郎,那顧公如今身爲朝庭重臣,你說主君的事,是不是可以找找他?”
柳婧苦澀一笑,低聲說道:“叔,顧公遠在洛陽啊。”
“可,那顧家二郎不是說來到了吳郡嗎?如果我們找到顧家二郎,也許他看在故人的顏面上,會願意幫忙。”王叔只說了‘看在故人的顏面上’,而沒有說,‘看在你們是未婚夫婦的情面上’。
雖是過了六年了,可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在十一歲的柳婧把十三四歲的顧家二郎哄得團團轉,騙得他落入陷阱,第二天再裝作同生共死的義氣模樣一併被救時,那顧家二郎對柳婧是那麼那麼的溫柔,他當初鼻尖都是紅的,顯然悄悄地落了淚。可這美好的一切,在他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柳婧的戲耍時,那少年郎那難看的臉色,讓他這個旁觀的人都心驚肉跳。
直到現在,王叔還清楚地記得,顧家二郎緊握雙拳,鐵青着臉盯向柳婧時的眼神,那眼神,充滿了恨意和無邊的憤怒,以及無邊的羞辱和痛苦!
那眼神太過駭人,至今王叔還歷歷在目。因此,他不敢相信,顧家二郎在對上柳婧時,還能有當年之情!
柳婧尋思了一會,回道:“大雪一停,我們就上路。到時,你和吳叔一個去洛陽求顧公相助,一個去找到顧二郎。剩下的事,就交給我。”
王叔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兩人又閒聊了一會,王叔才告辭離去。
柳婧又出了一會神,這才提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她身爲柳府二姑子時,是有個書房的,可做任何事都要做得滴水不漏纔是成事之道。現在柳府二姑子不是‘出嫁’了嗎?做爲兄長,柳文景自不能住回胞妹的房間。於是柳母把她原本的書房和另一個廂房打通,給變成了柳文景的寢房。
柳婧一路穿過光禿禿的林蔭道,踩着厚厚的雪堆,在‘茲茲’聲中,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她的房間。
把房門掩上,她走到席案旁,上面,一本《女誡》正端端正正地擺在那裡。做爲一本伴了她近六年,讓她抄了無數遍的書,柳婧對它實在印象深刻得很。
信手拿起這本書,柳婧翻過它黃而髮捲的邊角,輕嘆一聲,信手一拋,扔入了房間角落的火盆中,看着火焰騰地一下冒出老高,又燃燒一陣後漸漸熄滅,柳婧溫潤如泉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冷意——這玩意兒,不能幫她救得她的父親,也不能幫她安置她的母親和妹妹,要來有什麼用?
在大年二十九那天,天空終於放晴了。
天一放晴,柳婧便帶着兩個僕人上了街。
陽河街上,到處都是積得厚厚的,剛剛開始溶化的冰雪。無數衣衫單薄的庶民,凍得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門,佝着腰搓着手在街頭上閒逛,彷彿這樣逛着逛着,就能找到一些緩解他們目前衣食無着的困境的錢財。
遠遠看到柳婧走來,不管是街坊鄰居,還是這些庶民鋪主,都在朝她張望,朝她指指點點。隨着柳婧走近,不時有聲音飄入她的耳中,“這個就是柳府的大郎君?”“長得可真是俊啊。”“是個很有才能的。他那父親可是欠了整整一千五百兩的鉅債呢。結果這柳家大郎只用三個月就賺足了錢還清了欠債,還有積餘呢。”“真是了不起的少年郎啊。”
衆人一邊議論着,一邊尊敬地看着緩步走來的柳婧。自古到今,真正在能力的人,永遠是被人敬服的,現在的柳婧,在這些街坊心中,也是那麼一個極有才能的少年郎。
在柳婧路過一個包子鋪時,那中年鋪主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出來走走啊?”
柳婧回過頭來,她朝着那鋪主客氣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是啊。”幾乎是她的笑容一綻放,四周的婦人們,那眼睛嗖地變得灼亮起來。
那包子鋪主咳嗽一聲,繼續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定親了沒?”他問這話時,柳婧直覺得四周靜了靜,轉眼一看,只見一個個人都雙眼如狼似虎地直盯着她,那眼神都要冒綠光了。
本來想說‘沒有定親’的柳婧,見狀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說道:“定了呢。”
“你定了親?”那包子鋪主失望地‘哦’了一聲,嘆道:“怎地好兒郎都被人家定走了?”
柳婧勉強笑了笑,隨便寒喧幾句後,腳步加快,朝着自家的綢緞莊走去。
柳府的綢緞莊,位於陽河縣最顯要的街道,店鋪的面積也不小,前不久這綢緞莊還是人來人往,現在卻房門緊閉,上面甚至還積起了一層蛛網。
柳婧站在綢緞莊前,負着手靜靜地只是看着。
見她這樣,吳叔上前一步,小聲說道:“大郎,一定可以救出大人的。”
“恩。”柳婧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她才輕聲問道:“掮客可有回話,是否有人願意購買?”
“有倒是有,不過那些人知道我們府落了難,一個個死命地壓價。”
柳婧哼了聲,說道:“不急。到時可以留兩個僕人在這裡等消息。”說到這裡,她長嘆一聲,道:“回去吧。”
轉過身,她率先走在前面,一邊走,她一邊靜靜地看着這個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麼親切,可她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一離開,只怕再回來時,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罷了。
因男主人入了獄,柳府的這一個新年,過得毫無笑聲。
雖然,婢僕們都認同了他們大郎的才能,可這與官府打交道,從來都是極困難的,那可是比賺上一千金還要難得多的事。這個時候,包括柳母在內,都在寄望遠在洛陽的顧公,想他能不能看在昔日交情和兒女親家的份上援手相助。至於對柳婧,他們不敢抱希望。
大年初五一過,初六那天,柳婧在留下兩個忠僕看守柳府,又細心地交待他們在遇到不知來路的外人該如何應對後,便帶着剩下的人,僱了十幾輛牛車,再把傢俱衣被器皿等物事,大部份都裝上牛車,於傍晚時分,一家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這一路,不時有鄰居上前詢問他們往哪裡去,柳婧統一口徑,讓大夥回答說是往江流縣找親戚。
她這般小心了又小心,就是防着那些她曾經僱傭過,來過她的家,又打過她那一船鹽主意的浪蕩子。
這般冬雪剛融,新年剛過,天氣還非常寒冷之時,路上的行人和車隊很少。偶爾遇到,也是來去匆匆。
如此在路上走了十天後,從右側通往莫縣的岔道處,也駛來了一個車隊。那車隊浩浩蕩蕩,人數足是柳府的十倍有餘,還隔得老遠,便能聽到那隊伍中傳來的笑鬧聲和喧囂聲。
因隊伍食宿等事,都是吳叔王叔處理,柳婧便窩在牛車裡想着到了吳郡後的種種。就在她愁眉苦思時,突然的,一個清脆的格格笑聲順着風飄入她的牛車裡,“大兄,這個隊伍好好笑哦,連那麼破爛的櫃子也帶着。還有還有,大兄你看那邊,那個椅子上破了一個大洞呢……嘻嘻,大兄,他們是不是窮得要行乞了?”
隨着那少女‘行乞’兩字一出,柳府的隊伍中同時一靜。
柳婧知道這種安靜是什麼意思。在這個講究風骨,人人都以傲氣,連行爲最不堪的浪蕩子,也以‘信義’爲榮的時代,‘行乞’兩字,那是**的羞辱。她便是不掀開車簾也知道,柳府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出面,等着她這個柳府主人來處理!
於是,在一陣安靜中,柳婧緩緩拉開了車簾。然後,轉過頭對上一個十分俊雅的青年,以及正嬌儂地扯着那青年衣袖的驕縱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