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滕文公(上) (3)

[36]司徒:古時主管禮樂教化的大臣,大致相當於後來的丞相。

[37]放勳:堯的別號。

[38]勞之來之:勸勉,慰勞。

[39]之:這裡指百姓。

[40]皋陶:人名,舜時大臣。

[41]易:治。

[42]則:榜樣、做榜樣。

[43]蕩蕩:寬廣的樣子。

[44]巍巍:高大的樣子。

[45]不與:不相干。這裡指舜不看重帝位的榮耀。

[46]用夏變夷者:用中國的禮義,變蠻夷人之風俗。

[47]變於夷:指變成蠻夷的習俗。

[48]先:超過。

[49]倍:同“背”,背叛、違背。

[50]三年:指古代時候,老師去世,學生要守喪三年的古制。

[51]場:墳墓上的土壇。

[52]有若似聖人:意爲孔子的弟子言行氣質與孔子有相似的地方。

[53]暴:同“曝”,曬。

[54]皓皓:光明潔白的樣子。

[55]尚:加、超過。

[56]鴃舌:像鳥一樣學人說話,意思難懂。

[57]懲:懲戒。

[58]子是之學:你以許行之說爲正確。

[59]市賈不貳:價格沒有兩樣。賈通“價”,價格。

[60]五尺:五尺相當於現在的三尺。

[61]倍蓰:好幾倍。倍,指一倍;蓰,指五倍。

[62]巨屨小屨:指粗糙的草鞋和精緻的草鞋。

【譯文】

有一個主張神農氏學說的名叫許行的人,從楚國來到滕國,對滕文公說道:“我從遠方來,聽說大王在施行仁政,我希望能得到一個住處,成爲大王的百姓。”

於是,滕文公便安排他住了下來。

這個許行帶了幾十個學生,他們都穿着粗麻做的衣服,依靠編草鞋、織草蓆謀生。

陳良的學生陳相和弟弟陳辛也從宋國揹着農具來到滕國,對滕文公說道:“我們聽說大王施行聖人的政策,這樣的話,大王也就是聖人了。我們願意做聖人的百姓。”

見到許行後,陳相非常高興,於是拋棄了以前的所學,改而學習許行的學說。

有一天,陳相去拜訪孟子,向孟子轉述許行的話道:“咱們的國君的確是個賢明的國君,不過,他還沒有掌握真正的治國之道。聖人治國,就應該和百姓一起耕種糧食,並親自做飯。現在,國君卻有儲存糧食的倉庫和儲存財物的倉庫,這是損害百姓而滿足自己,怎麼能叫做賢明呢?”

孟子聽了,問陳相道:“那麼,許先生一定是自己種了糧食才肯吃飯吧?”

陳相回答道:“是的。”

孟子問道:“許先生一定是自己織了布才肯穿衣服吧?”

陳相回答道:“這個不是。許先生只穿粗麻做的衣服。”

孟子問道“那麼,許先生戴帽子嗎?”

陳相回答道:“戴帽子。”

孟子問道:“戴什麼帽子呢?”

陳相回答道:“白帽子。”

孟子問道:“他自己織的嗎?”

陳相回答道:“是用他自己種的糧食換來的。”

孟子問道:“許先生爲什麼不自己織一頂帽子呢?”

陳相回答道:“恐怕是要耽誤幹農活的時間吧。”

於是,孟子又問道:“許先生用鍋和甑子做飯、用鐵製農具種糧食嗎?”

陳相回答道:“是的。”

孟子問道:“這些用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嗎?”

陳相回答道:“是用他種的糧食換來的。”

孟子聽了,繼續說道:“農民用糧食換取鍋、甑子和農具,不能說是損害了瓦匠鐵匠。那麼,瓦匠和鐵匠用鍋、甑和農具換取糧食,難道就能夠說是損害了農夫嗎?而且,許先生爲什麼不自己燒窯冶鐵做成鍋、甑和各種農具,什麼東西都放在家裡隨時取用呢?爲什麼要一件一件地去和各種工匠交換呢?爲什麼許先生這樣不怕麻煩呢?”

陳相回答道:“各種工匠的事情當然不是可以一邊種地一邊幹得了的。”

於是,孟子說道:“那麼治理國家就可以一邊耕種一邊幹得了嗎?官員有官員的工作,百姓有百姓的工作。況且,每一個人所需要的生活資料都要靠各種工匠的產品才能齊備,如果都一定要自己親手做成才能使用,那就是率領天下的人疲於奔命。所以說:有的人腦力勞動,有的人體力勞動;腦力勞動者統治人,體力勞動者被人統治;被統治者養活別人,統治者靠別人養活:這是通行天下的原則。

“在堯那個時代,天下還未太平,洪水成災,四處氾濫;草木無限制生長,禽獸大量繁殖,穀物沒有收成,飛禽走獸危害人類,到處都是它們的蹤跡。堯爲此而非常擔憂,選拔舜出來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用火,益便用烈火焚燒山野沼澤的草木,飛禽走獸於是四散而逃。大禹疏通九條河道,治理濟水、漯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漢水,疏通淮水、泅水,引流進入長江。這樣中國纔可以進行農業耕種。當時,禹八年在外,三次經過自己的家門前都不進去,即便他想親自種地,行嗎?

“后稷教百姓耕種收穫,栽培五穀,五穀成熟了才能夠養育百姓。人之所以爲人,吃飽了,穿暖了,住得安逸了,如果沒有教養,那就和禽獸差不多。聖人又爲此而擔憂,派契做司徒,用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倫常關係和道理來教育百姓。父子之間有骨肉之親,君臣之間有禮義之道,夫妻之間有內外之別,老少之間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間有誠信之德。堯說道:‘慰勞他們,安撫他們,開導他們,糾正他們,輔助他們,保護他們,使他們自得其所,再進一步提高他們的品德。’聖人爲百姓考慮得如此之程度難道還有時間來親自耕種嗎?

“堯把得不到舜這樣的人作爲自己的憂慮,舜把得不到禹和陶這樣的人作爲自己的憂慮。那些把耕種不好田地作爲自己憂慮的,是農夫。把錢財分給別人叫做惠,把好的道理教給別人叫做忠,爲天下發現人才叫做仁。所以把天下讓給人容易,爲天下發現人才卻很難。孔子說:‘堯做天子真是偉大!只有天最偉大,只有堯能夠效法天,他的聖德無邊無際,百姓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來讚美他。舜也是了不得的天子。雖然有了這樣廣闊的天下,自己卻並不佔有它!’堯和舜治理天下,難道不用心思嗎?只不過不用在耕田種地上罷了。

“我只聽說過用中原的一切來改變邊遠落後地區的,沒有聽說過用邊遠落後地區的一切來改變中原的。陳良本來是楚國的人,喜愛周公、孔子的學說,由南而北來到中原學習。北方的學者還沒有人能夠超過他。他可以稱得上是豪傑之士了。你們兄弟跟隨他學習幾十年,他一死,你們就背叛了他!以前孔子死的時候,門徒們都爲他守孝三年,三年以後,大家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臨走的時候,都去向子貢行禮告別,相對而哭,泣不成聲,然後才離開。子貢又回到孔子的墓地重新築屋,獨自守墓三年,然後才離開。

“後來,子夏、子張、子游認爲有若有點像孔子,便想用尊敬孔子的禮來尊敬他,他們希望曾子也同意。曾子說:‘不可以,就像曾經用江漢的水清洗過,又在夏天的太陽下曝曬過,潔白無暇。我們的老師是沒有誰還能夠相比的。’如今這個怪腔怪調的南方蠻夷,說話誹謗先王的聖賢之道,你們卻背叛自己的老師而向他學習,這和曾子的態度恰恰相反。我只聽說過從幽暗的山溝飛出來遷往高大的樹木的,從沒聽說過從高大的樹木飛下來遷往幽暗的山溝的。《魯頌》說:‘攻擊北方的戎狄,懲罰南方的荊舒。’周公尚且要攻擊楚國這樣的南方蠻夷,你們卻去向他學習,這簡直是越變越壞了啊。”

陳相說道:“如果聽從許先生的學說,市場價格就會統一,人人沒有欺詐,就是打發一個小孩子去市場,也不會被欺騙。布匹絲綢的長短一樣,價格也就一樣;麻線絲綿的輕重一樣,價格也就一樣;五穀的多少一樣,價格也就一樣;鞋子的大小一樣,價格也就一樣。”

孟子回答道:“各種東西的質量和價格不一樣,這是很自然的,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甚至相差千倍萬倍。您想讓它們完全一樣,只是搞亂天下罷了。一雙粗糙的鞋子與一雙精緻的鞋子價格完全一樣,人們難道會同意嗎?聽從許先生的學說,是率領大家走向虛僞,怎麼能夠治理好國家呢?”

【闡釋】

這一章記載了孟子與農家學派的論戰。就現有資料來看,本章是目前研究農家學派思想的重要資料,極其寶貴。其實,這裡所說的“農家”只是歸屬“百家爭鳴”中的農家的一個學派,一般被稱爲“神農之言”。農家的主張大體是反對社會分工,要求全社會返回到原始狀態中去。

這一章的篇幅特別長,歸納起來看,主要有三個重點。第一個重點,是孟子闡述了社會分工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孟子是從駁斥農家提出的“君民並耕”的觀點中提出這一重點的。孟子認爲,如果社會沒有必要的分工,就是“率天下而路”,就是“亂天下”。於是,孟子據此提出了“勞心”和“勞力”的社會分工方式,認爲“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最近數十年來,這一觀點時常被人批判,批判者認爲,孟子這一分工方式實際上是劃定了兩個不平等的階級,屬於等級社會的產物。其實,任何一個有組織的社會都存在這種分工方式,而且還是不能改變的,能改變的只是縮小兩者之間的差距和差別。

第二個重點,是孟子通過敘述堯、舜治理天下的歷史,從事實上闡述了社會分工之必要。概括地說,孟子在這裡實際上敘述了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從落後走向進步的歷史,這是一部人類社會的發展史,有很大的歷史文獻價值。

第三個重點纔是本章的寫作目的和核心內容,即駁斥農家代表人物許行的觀點。這一段的精彩之處在於孟子再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雄辯力。爲駁倒對方的論點,孟子巧妙地運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技巧,依據對方的邏輯進行推理,用追問的方式層層推進,迫使對方露出破綻,並使其不能自圓其說,自己得出荒謬的結論。在對方露出破綻以後,孟子從正面立論,從理論和事實兩個角度分別闡述社會分工的合理性,更加顯露出對方觀點的荒謬,以令人信服的雄辯力證明了自己觀點的正確性。

出現社會分工是人類文明和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從理論上說,生產力的發展必然導致出現社會分工,這是誰也不能違背的歷史趨勢;而社會分工的出現又進一步推動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進步。從實際上看,原始社會時期就已經出現了第一次社會大分工,即農業和畜牧業的分工;在原始社會末期,又出現了以農業和手工業的分工爲代表的第二次社會大分工。隨後,隨着人類社會由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過渡,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腦力勞動者和體力勞動者、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因此,第三次社會大分工也來臨了。這種社會分工的出現又反過來影響了社會的發展,於是,階級矛盾和階級對立的新情況出現了,人類社會終於發展到了奴隸社會時期。儘管奴隸社會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對,但從人類的發展歷史來看,出現奴隸社會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現象。儘管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現象,但從局部的和階段性的角度來看,奴隸社會是暴力和邪惡的,是不能出現在人類的發展歷程中的。於是,各個學派紛紛提出了應對之策。以許行爲代表人物的農家也提出了自己的應對之策,但是相比較而言,許行的應對之策卻過於簡單粗暴。他們把罪狀歸咎於社會分工的出現,認爲放棄社會分工,回到原始社會是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和根本之道。

從客觀上來看,農家的主張的確有一定的意義,也吸引力很多人的目光,因爲他們主張國君應該與百姓同吃同住同耕種,這有點符合儒家“民貴君輕”的主張。但是,從人類社會發展的總體過程來看,這種觀點就是荒唐可笑的了。同樣從人類社會發展總體過程來看,孟子提出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是對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階段現象的概括,強調的還是社會分工,支持的還是人類社會發展的這種趨勢。

因爲農家學派的觀點在當時看來很怪異,因此不少人被它的“怪異”而吸引,投奔到了農家學派門下,甚至連原本信奉儒家學說的陳相兄弟也不遠千里趕來拜許行爲師。陳相不僅背叛了師門,而且還公然拜訪孟子,企圖說服孟子接受農家學說。這當然把孟子氣的夠嗆。他不能容忍陳相兄弟背叛師門的行爲,更不可能接受農家學說,於是厲聲批駁農家學說。最終,孟子通過“推謬手法”讓陳相認識到農家學說是極其荒唐的,並迫使陳相在實際上承認了社會分工的合理性。在駁倒農家學說的觀點以後,孟子又譴責了陳相兄弟背叛師門的行爲。

根據社會分工的合理性,孟子又論證了勞力和勞心、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和區別,儘管按照現在的觀點看,孟子把它視爲“天下之通義”未免片面,但從人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這一觀點卻是正確的,在近兩千年的封建社會中,他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說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講的也是社會分工的問題,是孟子在“或勞心,或勞力”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在孟子生活的時代,早已普遍存在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差別了,孟子不過是概括了這種現象。

然而,令孟子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個“概括”爲後來的統治者提供了壓迫百姓爲他服務的理論依據,孟子也因此被當作爲封建統治階級說話的代言人,一個畢生都主張施行仁政,並呼籲統治者“保民”的人卻成了爲封建統治階級說話的代言人,如果孟子有知,也該發出一聲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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