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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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間,桃花已經開了滿樹。

風從何時開始變得又暖又柔?杪冬站在窗前探出身子往外望,春日深處的陽光灑落下來,細細碎碎地映亮他烏黑的長髮,雪白的褻衣,淡淡的眉眼,以及脣邊淺淺的笑容。

掛在房檐的風鈴叮噹作響,在這些清脆的聲音中,粉色的花瓣劃過碧藍如洗的天空,打着旋兒在天地間隨風起舞。

有那麼一兩瓣飄進窗口,輕靈優雅地落在杪冬肩上。杪冬偏過頭去看,卻看見身後有什麼人,伸出了修長且指節分明的手。

略顯粗糙的指尖在空氣中劃出漂亮的弧度,粉色的花瓣飄飄悠悠,從杪冬肩頭滑落。少年擡起臉,慢慢對上那人暗如幽譚的眼眸。

“怎麼在這裡吹風?”順帝彎了彎嘴角,擡手給他披上件外袍,“也不多加件衣服。”

杪冬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轉過頭繼續望向窗外,順帝從後面攬住他的腰,低下頭,將下巴輕輕搭在他的發旋上。

“今天……”那人沉沉地開口,“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杪冬偷偷把藥倒掉了吧?”

倚在窗口的少年僵了一下,卻是沉默不語。順帝嘆了口氣,略微退後一步,轉過他的身體面着對自己,沉聲問:“爲什麼不喝藥?”

杪冬埋着頭想了想,回答說:“它很難喝。”

淡色的風從窗口輕快地吹過,順帝眼裡有微弱的光芒在微微晃動,沉寂了一陣子,他忽然開口:“還記得以前,因爲你畏寒,我讓御醫開了補身子的藥給你喝。”

杪冬頓了頓,擡眼看着他。

“那時候我特意吩咐御醫把藥熬得又苦又腥,有幾次那味道我聞着都難受,杪冬還不是面不改色地全喝下去了?”順帝的手指撫上少年的眉梢,又順着眉梢慢慢下滑到頰邊,他略微笑了一下,問:“怎麼現在反而怕喝藥了?”

“那時候……”似乎回憶起這件事的杪冬有些遲疑,停頓了一會兒,他最終回答說,“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

而被問及哪裡不一樣時,他又抿了脣角,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門被輕輕敲響,御醫端着藥碗蹣跚着走進來,順帝放開杪冬,不再去追究那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無論如何,”他接過碗,垂下眸捏起白瓷勺在還有些燙的棕黑色藥汁裡小心翼翼地攪動,“就算是爲了父皇……”他頓了一下,寬大的肩膀有着不易察覺的顫動,像是在忍耐某種無以言說的痛楚,他澀聲道,“就算是爲了父皇吧,杪冬每天都乖乖地把藥喝掉——好不好?”

杪冬沒有答話,只是默默盯着他緊緊捏着勺子的手。

如瀑的黑髮從肩頭滑落下來,掩住了少年大半張臉,看不清神色。

杪冬在順帝的寢宮已經住了三天,而流筠,仍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一旬大師曾經說過,藥王和他一樣喜歡東飄西蕩、居無定所的生活,即使是徒弟流筠,恐怕也不知從何找尋他的下落。

杪冬倒是無所謂,反正,他從不認爲自己能活到流筠回來的那一天,更何況即使藥王真的趕到了,也未必解得了他身上的毒。

只是順帝,他還一直在等。

時間對於杪冬來說,似乎變得漫長而難以忍耐,好像一分一秒,都被毫無意義地拖延到一個世紀那樣冗長,即使在混混沌沌的睡夢中,也讓人覺得不耐。

雖然這種不耐,會給疼惜他的人一種更爲無能爲力的痛苦。

大約是由於沁入骨髓的毒愫,或許是百無聊賴的生活,又或許是丟棄了所有責任與負擔的輕鬆,無論白天黑夜,杪冬總是在睡。

渾渾噩噩,昏昏沉沉,在無法擺脫的重重夢境中,情感與之類的東西就會被一層層地放大。因而每每看着夢中的自己縱情大笑或是大哭,杪冬總會對那些洶涌而來的感情產生一種陌生且無法抵擋的感覺。

巨大的翻涌着墨色浪花的漩渦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只要靠近一小步,就會被沉睡在其中看不清面目的吞噬至屍骨無存。

睫毛微微一顫,杪冬睜開眼睛。

黯淡的燭光沉沉落入眼眸,隱隱勾勒出牀樑上騰龍在雲海中翻躍的身姿,他盯着它們發了一陣子呆,然後慢慢轉過視線。

畫面在眼前一點一點轉換,從金色的牀幔到繡着祥雲的流蘇,到烏木的房樑到空蕩蕩的窗口,到堆滿文書奏摺的矮桌,然後,是那人撐着腦袋坐在桌邊、在略嫌微弱的光線中依舊引人注目——卻又不那麼真實的側影。

那個人默默地坐在那裡,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火焰在他緊閉的眼角邊微微閃爍着,杪冬歪着頭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輕輕下了牀。

淡紅色的光芒從跳動的燭火中一層層漫出來,映亮那人如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杪冬慢慢彎下腰,視線掃過順帝眉宇間蹙起的深深溝壑。

他神色恍惚地伸出手指,在指尖快要碰觸到順帝的眉峰時,又忽然清醒過來,倏的收回手。

杪冬直起身子,抿着脣站了一會兒。他擡步想要離開,目光卻不經意間一掃,掃到了順帝手邊攤開的奏摺。

深紅的加急章連戳三道,紅通通地在紙面上一字排開,看上去觸目驚心。

杪冬頓住腳步,小心拿起那份奏摺。

杪冬不知道自己一旦睡下去,要過多久才能醒過來。

他清醒的時間不多,不過不知從哪次開始,睜開眼的時候,總是能看見順帝的身影。

有時候那人依在牀邊批閱奏摺,讓燭光在身後留下一抹黯淡的剪影,有時候那人埋着頭,用幽深的讀不出情緒的眼眸默默凝視着自己。

偶爾有那麼一兩次,杪冬也能看見他獨自佇立在窗前,靜靜地望向遠方。

在從窗口泄入的淺淺華光中,那人高大的背影,看上去有着說不出的寂寥與疲憊。

然而無論順帝在做什麼,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杪冬的清醒。

然後他就會轉過頭,輕輕彎起脣角,朝杪冬露出一抹微笑來。

笑着給杪冬喂藥,笑着哄杪冬用膳,笑着絮叨一些朝野無聊的趣聞,笑着幫杪冬活動手腳。

直到實在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就抱住杪冬,把少年的臉埋進自己胸口。

然後用澀啞低沉的,似乎飽含痛楚的聲音說——

我愛你。

杪冬,我愛你。

自己和順帝,究竟是如何發展到現今這種局面的呢?

擺放在桌面上的文書一份份翻開,敘述着外面的翻天覆地的文字一個個映入眼簾,杪冬腦海裡,卻恍恍惚惚地想着其他一些毫無關聯的事情。

記得最開始,他們之間所擁有的,不過是血緣這層微不足道的關係而已。

那人是萬人之上的帝君,自己是隨時可棄的棋子,自己不會關心那人的喜怒,那人亦不會在乎自己的生死——

記得最開始,明明只是這樣淡薄的關係而已。

那麼究竟是爲什麼,會發展到如今這種局面呢……

墨色的字跡輕輕一晃,手中的奏摺已被人拿開,杪冬擡起頭,對上順帝暗得彷彿要吞噬一切的眼眸。

“……我讓人溫着藥,”他隨手將奏摺放回桌上,一轉過頭,眉間的皺痕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脣邊又化開杪冬所熟悉的、帶着一點點溫柔的笑容,“杪冬既然醒了,就先喝藥吧?”

杪冬注視着順帝的眼睛,過了好半晌,纔出聲問:“父皇留在宮中,真的沒關係嗎?”

順帝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斂起笑容,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杪冬,眼眸裡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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杪冬移開視線,望着桌上雜亂堆放的奏章,淡淡開口道:“穹州失守,擎遠將軍身陷囹圄,西北守軍一退再退,子昱……”稍微停頓一下,他繼續說,“父皇在宮裡,真的可以安心麼?”

燭臺上的火焰不知爲何狠狠跳動了一下,順帝看着少年一瞬間變暗的側臉,緊緊地握了下拳。

何嘗能夠安心?他伸手,將少年死死鎖在懷裡。

金陽北芪聯手發難,一口氣奪下幽州,倉泉和穹州,擎遠重傷被俘,軍心大亂,這個時候他理當北上親征重振士氣,擊退敵軍,可是……

“杪冬……”他閉上眼,將下巴重重壓在少年頭頂,低聲喃喃,“你知道嗎……”

縱然早已作出決定,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回來的時候,已經無法找到你的蹤跡?

然而害怕又是一種多麼軟弱無能又可笑的情緒?對於帝王來說更是如此吧?所以不能說,不能表達,不能被人發覺。

懷中等待回答的少年因爲過於緊密的擁抱難耐地掙扎了一下,順帝卻沉默下來,只是再一次收緊胳膊,讓緊緊相貼的兩人之間,不留呼吸的餘地。

陽光熱辣辣的,映在帝王銀灰色的盔甲上,反射回一片亮晃晃的光芒。

杪冬站在城門外,禁不住眯了下眼。

馬背上的人面容冷峻,眉眼間一掃前些日子的疲憊與黯淡,犀利的眸光裡寫滿了堅毅。他迴轉身,視線略過同來相送的朝官,一瞬不瞬地盯着杪冬。

那樣直直看進杪冬眼裡的目光很深,裡面所蘊含的感情太滿,滿到都溢了出來。聯想到昨日那人低啞着聲音一遍遍強調的話語,杪冬勉強看懂那些不捨無奈與擔憂,雖然並不怎麼明白,他還是張了張脣,用口型說:

我會等你回來。

順帝似乎笑了一下,然後調轉馬頭。

他神色漠然地望着遠方,在擡起手臂的一剎那,周身涌動的威嚴與氣魄儼然讓人不敢直視。那副如天人般睥睨天下的姿態,霎時鼓動了所有人的情緒,從心底相信着只要有這個人在,腳下的土地就不會流失一絲一毫。

順帝的手臂在烈日下劃過一道充滿力度的弧線,馬鳴聲響徹天空,飛揚的塵土模糊了視線,朦朧間,杪冬彷彿聽見耳邊又傳來他低沉且堅定的聲音——

一定、一定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