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杪冬醒的時候,青衣人還在睡着。

他揉揉僵硬的腿,起身走出房門,然後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時間還早,天邊微微泛了點白,山林裡靜悄悄的,似乎整個世界都還沉浸在夢鄉中。空氣裡漂浮着朦朧的水霧,聞起來溼嗒嗒的,杪冬踩在林間小道上,深深淺淺地往前走。

杪冬喜歡這個時刻。

夜間盛開還未敗落的花,霧氣中淡淡的清香,安靜的籬笆院落,剛剛甦醒的天空,還有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滾着露珠的芒草間,只有自己拖着淡得看不出的影子搖搖晃晃地走過。

好像整個世界,醒過來的只有自己,好像這些新鮮的美好,全部都只屬於自己。

杪冬擡起頭,琉璃般的瞳仁裡閃動着孩子氣的笑。

就讓它們,只屬於我一個人吧。

坐在山頂的大樹上,隨手摘下片葉子,放在脣邊吹出悠揚的曲調。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間流瀉出來,一下子就給整個天空染上溫暖明媚的顏色。

杪冬伸出手,看着指尖在流動的霞光中變得晶瑩剔透。

上一世的夢,這一世的夢,忽然就這樣糾纏在一起,雖然隱隱疼痛着,卻更有一種微妙的幸福的感覺。

素,你知道嗎?一個人守着回憶過日子,實在是寂寞得快要瘋掉呢。

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纔是個盡頭?

素,母后,來陪陪我好不好?

有個什麼人,來陪陪我好不好?

“杪冬。”

低沉的嗓音自身後響起,杪冬收回伸展在流光中的五指,低下頭的一瞬間表情變得有些茫然。

他轉過身,青衣人站在樹下,仰面看着自己。

金色的光暈在他面上浮動着,樹影斑駁,那個人略顯冰冷無情的眼睛、鼻樑、嘴脣,都在晨曦中慢慢柔軟下來。

他帶着淡淡的笑,像是怕驚嚇到坐在枝頭的那個少年般輕輕說:“這裡的朝陽,倒真是美麗。”

杪冬盯着青衣人疑惑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從脣角邊悄悄綻放出一個笑容。他從高高的樹杈上跳下來,歪頭笑着說:“是吧?很美麗吧?”

陽光亮晶晶的,滿滿盛進他彎起來的眼睛裡,青衣人心中一動,伸手揉亂了那一頭黑緞般的發。

杪冬將青衣人帶去酒肆,安頓好他後才匆匆趕回宮去。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杪冬終是遲了晨間的課,被大發雷霆的學傅罰着抄寫禮儀。

“二殿下要回來了。”無赦說。

杪冬垂着眼仔細謄寫那些繁多瑣碎的禮儀,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送去賑災物資以後,二殿下沒有多留,也沒再去北鄉,急急忙忙就趕回皇城了……”無赦說了一會兒,發現杪冬並沒在聽,便頓了頓,問,“殿下今日怎麼回來得這樣遲?”

“嗯,”筆尖在硯臺上蘸一蘸,濃黑的墨落在白紙上,勾畫出一個個娟秀的字,杪冬甩甩痠痛的手,說,“遇見一個認識的人,他受了傷,我照看了一陣子。”

“那人叫什麼名字?”無赦皺眉,“什麼來路?”

杪冬用筆桿抵着下巴想了會兒,搖搖頭:“我不知道。”

“殿下!”

杪冬看着氣急的無赦笑了笑,說:“又不是什麼非得要知道的東西。”

無赦盯着他不說話,杪冬苦惱了一會兒,最終嘆氣道:“大叔救過我的命。”他簡單說了一下與青衣人的相遇相識,無赦的臉色隨着那些雲淡風輕的陳述逐漸陰沉,他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被杪冬揮手打斷。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杪冬低聲說,眉宇間帶着淡淡的疲憊,“人總是要防的,但是在皇城外面,我不想辛苦地計較那麼多……”他停下手中的筆,盯着筆尖上那一滴搖搖欲墜的墨汁忽然陷入沉思。

無赦轉身出去,在無人處一掌擊碎擺在廊邊的木桌。

說不出口的話堵在心裡,積聚成一絲絲纏繞在眼底的戾氣,不知何時就會爆發出來。

杪冬掀開酒肆的藍底白紋布簾,一進去就看見坐在門口面色不善的流筠。

“怎麼啦?”杪冬看着他一張俊臉氣嘟嘟的,笑道,“有你這種門神,客人都被嚇跑啦。”

流筠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就你這破地方,根本沒客人來好吧。”

杪冬嘻嘻一笑:“平日裡還是有兩三個客人的……”他忽然感覺到角落裡青衣人缺乏溫度的視線,便轉過頭,在看見那人桌前的酒杯時輕輕皺了下眉,“大叔有傷在身,還是不要喝酒的好。”

被忽視的流筠撲到杪冬背上,不滿地哇哇亂叫:“杪冬這次又是在哪裡找出來的乞丐啊?看在你的面子上給他療傷他不感激就算了,居然還敢給我擺臉色看!氣死人了!杪冬把他趕出去啦!”

青衣人掃過去一眼,冰冷冷的眼神裡透着懾人的殺氣,不久前還被教訓過一頓的流筠也不怕,惡狠狠地瞪回去,再兀自纏着杪冬大吵大鬧。

杪冬看着跳腳的流筠一直笑,他忽然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頭,小聲說了句:“乖。”

吵吵嚷嚷的少年像被人點了穴般一下子安靜下來,各種情緒在他眼眸裡流轉而過,沉默良久,他開口說:“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哦。”杪冬收回手,點點頭。

流筠又說:“雖然你比我大一歲,可是我長得比你高,也比你結實。”

杪冬笑了,又點點頭。

“我的酒樓可不像你這破酒肆,大半天都沒人來,我要回去查帳了,纔不在你這裡虛度光陰。”

杪冬也不挽留,只是揮揮手,說:“早點歇息。”

流筠跑到門口,又折過身說:“記得把他趕走。”他狠狠瞪了青衣人一眼,然後風一般跑出去,一下子就不見蹤影。

“那是我弟弟,”回過身,對上青衣人不悅的目光,杪冬解釋道,“很小孩子脾氣,大叔不要怪他。”

“弟弟?”

“是啊,”杪冬垂下眼簾,笑容裡帶着些看不清楚的柔情,“雖然長得不像,不過確實是弟弟。”

杪冬從酒櫥裡捧了缸青果酒出來,倒在杯子裡舔舔,然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青衣人湊過去聞了聞,問:“這是什麼酒?怎麼一點酒味都沒有?”

“酒肆裡的人叫它青果酒,”杪冬晃了晃杯子,淺綠色的液體一圈圈漾開來,流瀉出點點鮮果的清香,“因爲我容易喝醉,他們就特意給我釀了沒什麼酒味的青果酒。”

青衣人抿了一口,評價道:“很甜,還有點酸。”

“嗯,”杪冬點點頭,“如果大叔想喝酒的話就喝青果酒吧,它不傷身。”

青衣人嗤笑一聲,用酒杯敲敲他的額頭,說:“這個根本算不上酒。”

杪冬捂着額頭躲到一邊,擡眼看回去的時候琉璃色的瞳仁裡閃動着的盈盈笑意,像流轉的月光一般。

青衣人微微一滯,臉上閃過抹異樣的神色,卻又在扇子搖開第二下時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要在這裡借宿幾日。”青衣人看了眼趴在扶欄上自得其樂的杪冬,開口道。

“可以啊,”杪冬撩開吹到眼前的髮絲,回答說,“想住多久都可以。”

“姓流的說——要把我趕走?”

“不會的啦……”杪冬轉過身,看見青衣人眼裡的戲謔,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又趴回扶欄上。

“以前也有人在酒肆借住過,”他探出身看着掛在樹梢的那輪月亮,語氣變得輕快起來,“有在路上遇到的,也有自己找上門來的,那會兒酒肆着實熱鬧了一陣子。”

“後來呢?”

“後來流筠嫌髒,就把他們趕走了。”淡淡的語氣,雖只是略有些遺憾,卻並不像流筠說的那樣完全無動於衷。

其實這事青衣人是知道的,因爲那個姓流的傢伙一開始就拿它來警告自己——不要太囂張哦,杪冬酒肆裡的人,我想叫誰滾蛋誰就得滾蛋——那一臉得意和自以爲特別的優越感,看起來真讓人不舒服。

“杪冬把我和乞丐混爲一談嗎?”低沉邪魅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杪冬嚇了一跳,這才發現青衣人不知何時已經貼在身邊,兩手搭在扶欄上將自己圈了起來。

他的臉靠得很近,嘴角微微上挑,深不可測的眼眸裡似乎忽然閃過些危險的光芒。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麼想到這一層的,然後將身體往後傾,稍稍拉開兩人間近得不太舒服的距離,他低下頭,說:“這與乞丐有什麼關係?只是單純在講借住這件事而已。”

青衣人看着他垂下去的睫毛,說完話後抿起來的嘴脣,想起剛纔杪冬注視着他時乾乾淨淨的眼眸,還有往後退時髮絲飄動揚起來的淡淡果香,不知爲何,忽然就想嘆氣。

他收回禁錮着杪冬的雙手,轉身走進房間。

清閒了幾日,甫子昱終是回到皇城。

杪冬起了個大早,準備去城門口迎接那人。皇子之間這些繁瑣的規矩頗爲麻煩,雖然如此,他還是不想這其中出什麼亂子,惹人是非。

畢竟,甫子昱是個挑剔的人。

無視屏風上掛的那一大堆華麗衣飾,杪冬撿了件輕便的禮服,收拾好後喚小園子進來給他梳頭。

穿衣洗漱這些事情杪冬從不願假手他人,只是長髮……無論再活多少年,他都拿它們沒辦法。

“殿下這件太寒酸了吧,”小園子邊給他束上玉冠邊嘟嘴抱怨,“會被二殿下比下去的。”

杪冬笑起來,說:“真要比的話,穿什麼也比不過他啊。”

真要比的話,確實是怎樣也比不過的呢。

杪冬立在城門口,看着遠處那個嘴角帶着驕傲的笑、在陽光下駕着馬恣意奔跑的少年,像是承受不住這樣耀眼的光芒般微微眯起眼。

誰能比得過呢?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少年,生下來就像是爲了映襯他人的卑微般,擁有讓人移不開眼的奪目風采。

“皇兄——”

棗紅色駿馬一路奔馳而來,在健碩的前蹄就要踏到杪冬身上時高大的少年才堪堪拉住繮繩,瀟灑地翻身下馬,然後穩穩佇立在杪冬面前。

“嚇着皇兄了嗎?”甫子昱彎下腰,眼裡噙着笑,挑高了眉問。

杪冬只覺得他的氣息太近了些,他不動聲色地移開一步,搖了搖頭。

甫子昱靠近的同時,杪冬身後的無赦開始劍拔弩張。甫子昱不經意間瞧見了,他頓了一下,然後嘴角不屑地翹起來,露出一絲挑釁的神色。

他湊到杪冬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得到的曖昧語調低聲問:“子昱是永遠都不會傷害皇兄的,皇兄相信嗎?”

杪冬看了他一眼,低下頭,說:“信。”

甫子昱似乎還不滿意,他看着杪冬安安靜靜垂下去的睫毛,輕輕一笑,道:“子昱可是剛剛賑災回來呢,救助了那麼多流離失所的災民,皇兄不說些什麼來獎勵我嗎?”

朝霞很明媚,暖陽輕飄飄地落在身上,卻不知爲何給人一種灼燒的疼痛感。

沉寂在身側的小指微微瑟縮一下,杪冬沉默片刻,啓脣道:“保佑子昱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保佑子昱身體健康,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