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宮裡舉足輕重的人大多被順帝帶去北鄉了,少了那些爭奇鬥豔,勾心鬥角,好像連空氣都沉靜許多,不再那樣焦躁不安。

陽光很好,老學傅的聲音慢悠悠的,杪冬昏昏欲睡。

杪冬不喜歡唸書。

雖然每年去北鄉避暑時,順帝都是輕飄飄的一句“太子還是跟着學傅學些東西吧”將自己獨留宮中,不過杪冬知道順帝是不在乎自己的學業的。

他只是想告訴大家太子並不受寵,安撫一些人,激怒一些人,再由着那些朝臣宮妃明裡暗裡做出些什麼動作——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當中。

其實杪冬一點也不想去北鄉,只是對那個唸書的理由實在有些怨念。

“到底是誰造謠說父皇要回宮的啊……”他咬了咬筷子,低聲嘟囔着。

“阿彌陀佛,”小園子邊拼命往嘴裡塞東西,邊鼓着圓嘟嘟的臉說,“得虧那個放謠言的人……殿下你再不回來,我就要被那老學傅折磨至死了!真的!”

杪冬歪過頭去看着他笑,一直沉默的無赦忽然開口問:“殿下沒去黎縣嗎?聽聞二殿下去了黎縣。”

“唔,”杪冬點點頭,“我在黎縣見過莊季,甫子昱在那邊不會有危險。”

“是這樣……”無赦手裡的筷子頓了頓,低頭的時候嘴角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嘲諷。

夏夜的天空着實漂亮,那些星星像碎開的鑽石,在深藍的夜幕裡閃爍着璀璨的光芒。

杪冬睡不着,於是戴上人皮面具跑出皇宮散散步。

其實他是常常睡不着的,自從中了“千絲凝”,那些讓人難以忍耐的寒冷就如附骨之蛆,總是追隨着夜幕悄悄降臨。

一旬大師說過,“千絲凝”沒有解藥。

那個時候,以甫子陽的年紀來說還只有九歲的杪冬只是擡了擡眼,然後不怎麼在意地“哦”??了一聲。

在遇到流筠之前,在被流筠知曉自己身中“千絲凝”之前,杪冬對於活到十幾歲就死去並沒什麼太大感想。

他知道順帝和甫子昱是不會放任自己活過二十的,因爲二十那年的成人祭禮神聖不可侵犯,皇子們將在那天選擇自己未來的生活方向,並需得到帝王的認可與祝福。而以太子的身份參與祭禮的人,纔是帝王在天下百姓面前所承認的正統儲君。

所以二十歲那年,甫子昱定會以太子的身份舉辦祭禮,而作爲廢棋的自己,或許早就不知以何種方式死掉了吧。

後來流筠說他可以試着製出解藥,杪冬也只是笑着問了句:“真的嗎?”

他其實只是順着流筠的話問問而已,並不需要答案。那樣的毒,解得了也好,解不了也罷,都沒什麼關係。自從周皇后死後,杪冬本就不多的喜怒又淡了些,他一直在做的,也都是死去的打算。

大概呢活到十七八歲,秦家權勢基本瓦解,甫子昱在宮中穩固根基,順便揭開身世之謎,被衆人擁上太子之位。

然後自己毒發身亡,留給大家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也不用愧對母后臨終前的委託。

這樣的一生,連遺憾都沒有。

幾顆石子骨碌碌滾到腳邊,思緒到這裡就斷掉了,杪冬停下腳步,聽見空氣裡傳來刀劍碰撞的尖銳聲音。

黑漆漆的樹林裡有人在打鬥,人數多的黑衣衆人顯是佔了優勢,被圍困在中間的那人似乎受了重傷,逐漸不支。

楓山位於城郊東面,是個地勢險要的偏僻山頭,平日裡極少有人找來,卻不知爲何會成爲江湖人暗地拼殺的鐘愛場所。

杪冬想要轉身離開,薄雲卻忽然散開來,那張在月光下忽然清晰了的面孔成功地頓住了他的腳步。

大叔?

黑衣人發出致命一擊,來不及考慮爲什麼他會在這裡,杪冬急忙掏出懷裡的迷彈,朝那邊狠狠一擲,砰的一聲,煙霧四溢。

淡紫色的煙霧有使人暫時失明的作用,杪冬趁亂救出青衣人,架住他的胳膊展開身形逃走。

下一瞬,冰涼的劍鋒抵住他的咽喉。

“誰?”青衣人的聲音裡透着刺骨的寒意,以及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杪冬。”杪冬回答,然後邊展開陣法的步形邊想着不知大叔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呢。

好在青衣人是記得的,脖子上的劍不一會兒就移開了。

杪冬抿抿脣,繼續帶着青衣人一路飛奔。

迷煙的藥效漸漸消退,杪冬的輪廓一點一點清晰起來。青衣人側頭看着他認真的眼眸和微微蹙起的眉,不知爲何嘴角就勾起點笑意。

“要帶我去哪裡?”青衣人湊近了杪冬的耳朵問。

溫熱的氣息在耳側輾轉,杪冬不適地偏偏頭,回答說:“一個安全的地方。”

“哦?”青衣人不置可否,杪冬回頭看了眼他染血的衣袍,又皺了下眉。

“馬上就要到了。”說了這句後,他閉口不言,只是不斷地加快飛躍的速度。

在幾乎找不到方向的山林裡繞了幾個莫名的圈,總算看到那個掛有“楓山”牌匾的小院。杪冬鬆了口氣,把青衣人安頓在牀上,然後熟門熟路地翻出藥膏和布條,小心翼翼地給他包紮好。

“暫時也只能這樣了……”杪冬垂眸看着還在滲血的傷口,言語裡有些擔憂。

青衣人低笑一聲,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

杪冬看他一眼,在牀邊的地板上坐下,問:“只有大叔一個人嗎?未矢呢?”

“他有其他事要做。”青衣人的語氣淡下來,似乎不願談,杪冬點點頭,也就不再問。

杪冬不說話,青衣人也不說,卻一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杪冬被盯得有些不舒服,有些侷促地扯開話題說:“剛纔,挺危險的……”

杪冬轉頭看向窗外,青衣人盯着他細長的脖子,忽然起了逗弄的心。

“杪冬擔心我?”他揚着眉,慵懶的語氣裡帶着些調笑。

杪冬“啊”了一聲,那個聲調含糊不清,不是升還是降,是肯定還是否認。

青衣人就當他是肯定了,開始調動措辭描述那場廝殺。省去了前因後果,輕描淡寫裡還是透出了險惡的陰謀與入扣的危機,以及青衣人漫不在乎的驕傲與不屑。

杪冬心不在焉地聽着。

月色很好,他看見盈盈月光順着窗櫺灑進來,暗自沉浮,忽然就笑了起來。

“有人對我說,無論是誰受傷了,總會有人爲他難過。”

月光如紗霧般,一下子模糊了視線。

杪冬恍然間看見那個小小的自己帶着滿身傷痕回到家,素手忙腳亂地爲他上藥,一臉心疼。

她說『無論是誰受了傷,總會有人爲他難過』

『杪冬受了傷,我會難過』

然後倔強孩子的心防一下子就被打開,他趴在素懷裡,頭一次爲無處訴說的委屈哭得淚流滿面。

那樣久遠的記憶了,杪冬卻覺得彷彿仍在昨日,似乎伸出手,還可以碰觸到那時候縈繞在素身邊淡淡的香水氣息。

月亮大概是被雲遮住了,光線稍稍暗下去些。

他回過頭,正對上青衣人幽深的眼,於是又笑了一下,說:“爲了那些會難過的人,大叔還是小心些……儘量不要讓自己受傷吧。”

青衣人坐起身,摸了摸杪冬的頭。

他忽然有種衝動問——你會不會爲我難過?

不過卻終究沒有問。

這樣的問題太突兀,他有種直覺杪冬不會撒謊,而那個答案不會是自己想要聽的,所以,還是算了。

杪冬趴在牀沿睡着了。

他拒絕了青衣人睡到牀上去的好意,固執地以一種並不舒服的姿勢趴在牀邊。

他說牀太小了,會壓着大叔傷口的。

他說我就在這邊,大叔疼得難受了就推我一下,我陪你說說話會好一些。

輕柔的語調,乾淨的眼眸,那種理所當然毫不造作的體貼,會讓人心一點一點變得柔軟起來。

順帝的手指繞着杪冬的發旋輕輕轉了幾個圈,然後停下來。

杪冬沒被吵醒,他睡得很沉,呼吸卻極淺,給人一種不想再醒過來的感覺。

順帝低笑一聲,拋開腦海裡莫名奇妙的念頭,湊過去打量杪冬睡着後特別乖巧的側臉。

在數次漫不經心的會面中,順帝勉強記得甫子陽有一張最多隻能算清秀的面孔。他在杪冬的人皮面具接口處慢慢輕拂,手指停頓良久,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真難以想象,這個少年會是朕的兒子。

順帝嘆口氣,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有些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