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杪冬看見屋頂上的青衣人時,心裡是微微鬆了口氣的。

昨天他把青衣人趕走了,也沒有說晚上見,所以來的時候他在想,不知大叔還會不會過來呢。

“手裡提的是什麼?”杪冬還沒說話,倒是青衣人先轉過身來,開了口。

“一點小吃食,”杪冬將提籃掀開,裡面有一罐瘦肉粥,幾盒小點心,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保溫,“大叔嚐嚐看吧。”

“哦?”青衣人也不客氣,嚐了幾口道,“不錯,是在哪邊買的?”

杪冬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說:“自己做的。”

青衣人看向他,似乎對他會做吃食很是驚訝。

杪冬擡頭看着深藍色的天空,說:“有一次娘生病了吃不下東西,我便學着做了些……”似乎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他彎了彎嘴角,“娘吃得很開心。”

青衣人沒說話,杪冬微微撇開臉,輕聲說了句:“昨天,對不起……”

“起”字的音還沒結束,他就被青衣人抱進懷裡。

抱得很緊,很緊。

杪冬的臉被迫貼在青衣人胸口,隔着衣服,可以聽見那人一下一下強勁而略顯急促的心跳聲。

“大叔?”杪冬疑惑着喚了一句。

“……不要說話……”青衣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像是壓抑着什麼般喃喃低語,“不要說……”

杪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皺了下眉,心想現在的大叔大概是需要安慰的吧,於是便乖乖讓那人抱着,沉默不語。

四周安安靜靜的,偶爾聽得到北風吹過的聲音,青衣人的懷抱很溫暖,是讓人抵擋不住的誘惑。月色慢慢淡下去,杪冬的睫毛一點一點往下垂,最終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順帝將他小心地移到牀上,然後自己也躺上去,伸出胳膊將那少年擁進懷裡。

他的視線輕柔地滑過少年平淡的眉角、小巧的鼻尖、纖細的下巴、修長的頸,然後是鬆垮的裡衣下隱隱露出的,右肩上那一大片猙獰的燙痕。

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那片凹凸不平的傷疤,順帝眼裡閃過一陣痛惜。

不要說對不起。

他閉上眼,將少年的額抵在自己脖根處。

不要說對不起,是我的錯。

是我刻意不去看,不去聽。

是我太過自以爲是。

不會再拋棄你了,再也不會。

所以,不要一個人悄悄地藏起來難過,好不好?

“……讓我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月亮終是躲到了雲層後面,夜色寂寥。沉睡的少年聽不見縈繞在耳邊的那句輕聲嘆息。

天氣越來越冷,杪冬掃了堆落葉,和青衣人湊在一起煨山芋。

杪冬翻動着火堆,嘴角一直往上翹。青衣人見了,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輕笑道:“這麼有趣?”

“啊,”杪冬躲開他的手,歪着腦袋說,“只是沒想到,原來大叔不知道山芋是埋在土裡的。”

“這有什麼好驚訝?”青衣人挑眉,理所當然地說,“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杪冬笑而不語,火光一閃一閃跳躍着,印在他漆黑的眼眸裡,會讓人產生一種想要湊上去親吻的衝動。

青衣人的眸光閃爍了一下,半晌,他才移開眼道:“我是第一次動手挖山芋。”

“嗯,”杪冬一邊撥火堆,一邊應着,“也是第一次偷人家東西吃吧。”

青衣人勾勾嘴角,裝作不知道他悄悄在人家地裡留下碎銀的事。

“我小時候,常常偷人家東西吃。”

“哦?”青衣人顯然不信。

“是真的,”杪冬笑着說,“那時候,我很調皮。”

青衣人回想了一下記憶裡總是低着頭躲在周皇后身後的,安靜得宛如空氣般的那個孩子,實在想象不出他調皮的樣子。

青衣人自然想象不出,因爲杪冬所說的小時候,是上一世的小時候。

在素沒有找到他之前,杪冬不過是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小孤兒。

偷也好,搶也好,跟大塊頭的孩子打架打到頭破血流,不過是爲了那一點點裹腹的食物,或者一小片睡覺的地盤。

那時候的他,只是順應着求生的本能活下去的動物而已。

杪冬有時會想,如果沒有遇到素,自己會變成怎樣?

或許早就餓死,凍死,被兇殘的孩子打死,又或許,可以苟且地活下去。

只是這樣的話,大概窮盡一生也無法瞭解到幸福是什麼滋味,溫暖是什麼滋味。

如果沒有遇見素。

如果沒有遇見素……啊,那真是不可想象。

火光明明暗暗,印得杪冬的臉亦是明明暗暗。

或許沒人發現,他那長長的睫毛投在面上留下的一泓青影,微微顫動了一下。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空氣裡開始飄蕩山芋甜甜的香氣。杪冬吸吸鼻子,說:“已經好了。”

兩人手忙腳亂地翻開火堆,把埋在下面的山芋翻了出來。

“這個能吃?”青衣人看着那個黑漆漆的物體,很是懷疑。

“當然了。”杪冬把滾燙的山芋在兩手間轉了幾個輪迴,然後小心翼翼地剝下外皮,露出裡面金黃金黃冒着熱氣的瓤。

他把剝好的遞給青衣人,自己又拿了一個剝開吃。

圍着橙色的火光,啃着暖烘烘的山芋,那甜味兒似乎可以從心裡冒出來。

兩人默默地享受着靜謐的時光,直到月至半空,火光慢慢暗下去。

“明天起,我不來楓山了。”杪冬忽然開口道。

青衣人愣了一下,問:“爲什麼?”

“我答應過小赦,天寒的時候不到山上來,”他笑着說,“冬天太冷,小赦會擔心。”

青衣人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杪冬看了看他的臉色,斟酌了一下,道:“那套劍法,我會自己練的。”

青衣人笑了,揉着他的腦袋問:“劍式都沒學全,怎麼自己練?”

杪冬也笑,兩人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熄滅火堆回房睡覺。

第二天夜晚,杪冬獨自躺在空蕩蕩的牀上。

熟悉了另一個人的體溫,乍然失去,似乎是有點不太習慣。

即使房間裡燃着暖木,也壓抑不住身體的寒冷。

千絲凝的毒性,早已沁入骨血。

杪冬將身體縮成一團,眼睛死死地閉着,睫毛卻在顫個不停。

睡着吧。

他對自己說。

快些睡着吧。睡着了,就不會覺得冷了。

忽然有一隻溫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杪冬顫了一下,猛地睜開眼睛。

藉着暖盆裡淡淡的火光,杪冬看着那人眼角帶着笑意,將手指點在自己脣上,輕聲說:“杪冬。”

他愣了好長時間,最後纔不可置信地諾諾道:“大叔……”

“真冷。”青衣人握着他的手,皺起眉,語帶不滿。

“大叔……知道我是誰?”

“杪冬就是杪冬,”青衣人在他身邊躺下,把他冰冷的手冰冷的腳捂進懷裡,柔聲問,“還會冷嗎?”

杪冬低着頭,沒答話。

青衣人垂下眼,看見他微微顫着的睫毛上沾上了水氣。

“杪冬?”

杪冬忽然將臉埋進青衣人胸口,好半晌,才悶聲說:“……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以前,母后也會這樣……抱着我睡。”

那時候,假裝怕冷的自己,和麪露寵溺的母后。

她輕輕地說子陽冷嗎?母后抱着你,還會覺得冷嗎?

不冷了。

小小的孩子笑得像只狐狸,撒嬌的話說起來,就像是嘴角抹了蜂蜜。

母后抱着我吧,這樣的話,溫暖就可以從心裡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