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哇哇叫我立刻聽出來了,是之前帶我進來的小孩子王永發。
被我的嘔吐物淋了一頭,他也忍不住了,又哭又吐,陡然間,我就覺得洞子裡面的氣氛,陰森了好幾分。這井是豎井,我打量了一下,足足有三四米高,也不知道這小傢伙有沒有摔倒哪裡。地翻天聽到洞子裡的哭聲,頓時就炸了,在遠處大喊——快點、快點放繩……他焦躁的情緒立刻感染到了我,我不假思索,幾乎是把繩子給扔了進去,王永發這小孩兒也挺靈活,一下就攥緊了繩子。
我忍着這股惡臭味,伸手一提,這熊孩子壯,有五六十斤重,但是我久經金蠶蠱滋養,臂力強,而且爆發力也足,幾乎只用了十秒鐘,三下兩下就拉了上來。他一上來我樂了,這小孩子,頭上披着湯湯水水,掛得五顏六色,居然還有半塊肥臘肉——好吧,這件事情我很抱歉,因爲實在是太臭了。我伸手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了地面來,就聽到地翻天在遠處猛喊:“永發我兒,快跑,往屋子裡跑……”
那小孩子機靈,根本就顧不得頭上的骯髒,把我手猛甩開,然後像兔子一樣躥了出去。
我驚訝,看見地翻天、他婆娘、他兩個弟弟都扯着綁了很多符紙的紅繩子,有人還拿了一盆黑血,那個絡腮鬍的老弟居然都拿出了一杆電視裡才見到的散彈槍,虎視眈眈地看向我這邊,就連那個鶴髮童顏的老頭子,手上也攥了一沓符籙。我立刻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想起了地翻天剛纔交待的話語,轉身朝向了房子後邊的田埂。
我剛一轉身,就聽到後邊有一物跳出了井口。
一陣腥臭難當的風朝我這邊吹來,我來不及閃,就地一個懶驢打滾,避了開去。在地上滾着,我抽空一看,哎呀我的媽呀,只見井口蹦出了好幾個高矮不一、臉色青黑的人,身體僵直、眼神無光直勾勾,有穿着青黑色的中山裝的,也有衣衫襤褸的,裸露出來的肌膚像風乾的臘肉,全部都長了一層濛濛的白毛(有的是黑毛),嘴一張,居然全部都是利齒,惡臭撲鼻。
我全身一陣雞皮疙瘩,驚悚的寒意從頭頂一直蔓延到了尾椎骨上。
我突然想明白了地翻天爲什麼一定要讓我來救他兒子,甚至願意付出他之前不願提及的某種法門來做代價:《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中提及殭屍一節,說到殭屍有一定的生前記憶、靠氣息識人,平時安息,若被驚厥時,心中自然會有凶煞戾氣,就必須找人索命,索一人命,四下無聲息,它便心安,重歸沉眠之中。
我是個受到詛咒、招惹邪物的傢伙,就目標的強弱而言,肯定比他兒子大。
我心中充滿怒火,地翻天來這一手,使要讓我和他兒子換命。
雖然我願意爲了朵朵拋頭顱灑熱血,但是卻不願意爲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白白送死,我心中那個氣啊,簡直能夠把肺給撐炸了。可是我卻被有半分激動的時間,甚至連罵孃的心思都不敢有,因爲就在我滾停爬起的時候,井口已經整整出現了十二個殭屍,跳着腳,朝我撲來,離我最近的一個,兩寸長的青黑色指甲已經快觸及我的背上了。
有一個長相最清秀的小個子殭屍,張着一口黑牙的嘴,朝屁股咬來。
它似乎比較鍾愛這個部位。
我望着陰霾的天空,迸發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跳起來,我並沒有往大屋旁邊的田埂上跑,而是朝地翻天他們那夥嚴陣以待的人羣中跑去——罵勒個巴子,我不能白給人坑,要死一起死。這個念頭剛一冒起,立即熄滅,我九十度大轉彎,身手靈活地折向了側邊的田埂,身後是一羣追逐着我的活死人。
以及……一臉嚴肅的絡腮鬍子,和他手中對準了我的槍口——瑪的!!!我心中的髒話已經罵了無數遍,這次真的被人坑了。
無盡的後悔涌上了我的心頭,太年輕啊太年輕,地翻天的承諾輕飄飄一句話,而我卻懵了,直以爲朵朵恢復無恙,哪知道自己確實小命不保了。我跑,三步兩腳就衝到了田裡,大冷天,水田裡全部都是乾的泥巴,還有些莊稼茬,我腳步不停,眼睛望着坡度漸陡的斜坡子和遠處的小路,腦子裡亂,不知道怎麼跑。
這時聽到頭頂“呼”的一聲,又有一物飛過我的頭頂,重重砸在我面前。我心中一涼——哇艹,這玩意是跳屍麼?
清朝中葉著名文學家袁枚著有一部筆記《子不語》,曾把殭屍的種類分爲紫僵、白僵、綠僵、毛僵、飛僵、遊屍、伏屍、不化骨。而我的那本十二法門中,則把殭屍分爲六等,分別爲白僵、黑僵、跳屍、飛屍、屍魔(又名“魃”),最後一種……這個太扯淡了,反人類,不提也罷。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玩意,不懂,但是知道身手敏捷如此的,必定是兇猛到跳屍這一級別了!
什麼是跳屍?黑僵納陰吸血幾十年,黑毛脫去,跳着走路,雖怕陽光,但並不怕人和任何家畜。
這種玩意,太恐怖。
那傢伙一臉老態,長得有點像我的偶像愛因斯坦先生,但是臉部的肌肉已經開始僵化,腮部居然腐化了,裡面還有幾條大頭黑蛆在蠕動着,眼球翻成了白色,衣服是襤褸的苗家藍土布。它爬起來,黑爪子一甩來,我幾乎猝不及防,伸手一擋,就像被東風重卡一般猛地一撞,手肘幾乎碎裂,人像炮彈一樣朝後飛去。
後面是哪裡?那是一羣渾身腐臭的活死人,在朝我奔來。
我在空中飛行一陣,耳邊風颼颼地颳着,沒反應,就感到重重地撞到一具僵硬的身體上,連帶着一起跌倒。我精神高度集中,自然也未曾昏迷——此刻要是敢閉眼,我永遠就沒有睜開眼睛的可能。我手撐着下面的身體,觸手滑滑的,很黏,是積年的屍膏,白色油狀,非常臭,巨噁心,我跳起來,發現四周已經圍上了一圈的活死人,伸出手朝我抓來。
我想着地翻天他爺爺提及我的雙手,說雖中詛咒,但是也有了些道行,能夠鎮壓宵小。
咬着牙,我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雙手前拍,使出山寨版的“排山倒海”,一下子猛擊到一頭渾身長白毛的屍體身上,一瞬間我的手掌灼熱,居然把它拍退一米多,沒等我信心大震,準備大殺四方,周圍攏過來的殭屍七手八腳,全部遮蓋了我的視線。雙拳自然難敵四腳,我只是一個普通凡人,不是呂洞賓、不是濟公和尚,更不是xx真仙,哪裡抗得住這個,一下子胳膊和身上就被尖銳的指甲劃傷,流出許多血來。
我咬着牙想突圍,哪知腳卻被我剛纔撞到的那個殭屍,給緊緊拉住。
我轟然倒地,除了感到與地心引力接觸的疼痛外,感覺一股酥麻的黑暗從傷口處蔓延到整個意識之中。
我中屍毒了。
心裡面有無數的邪惡等待着釋放,慾望在瞬間倍數增加。
我看見了不遠處,地翻天和其他人搖頭嘆着氣,一副憐憫的神情。更遠處,陰霾的雲層層疊疊,堆積在青山之上。這裡是天龍峽,浮脈陰森之地,山巒匯聚,九水臨淵,無數人死於戰亂和反叛、鎮壓之中,怨氣凝聚不散,天然的養屍地。
十來雙手朝我抓來,我右邊的大腿已經被咬到了。
我要死了麼?死於一次平常的求醫問藥之旅,死於一次意外的驚屍之變,死於一夥沒有良心的煉屍養鬼之人的嫁禍……我艹,雜毛小道你介紹的好地方,狗屁地翻天,這都什麼人啊?
接着,鋪天蓋地的手、腳、嘴全部都攻擊向了我。
我要死了……
我死之後,殭屍全部溜回屍洞,安息,地翻天就可以收斂氣息,然後在每頭殭屍額頭上貼上“地靈鎮屍符”,繼續煉製他的屍丹,以求長命百歲、富貴榮華。可憐我七尺男兒,被這一番撕咬,屍首無存,無家可歸,說不定還被煉製成鬼物,無意識地被人驅使,做些翻墳倒墓的屁事兒。
一想到這悲催的諸事,我的求生慾望就強烈到了極點。
此刻我已經沒有別的依靠了,小宇宙也爆發不出來,唯有把所有的希望都付諸於這一句神奇的話語:“有請金蠶蠱現身!有請金蠶蠱現身……我艹你丫的,你這肥蟲子再不起牀,咱哥倆就一起下黃泉吧!”
本命本命,本來就是一個相依相存的同命關係。
這威脅基本上已經到了生死安危的程度。
然後我突然感到身下一陣挪動。
菊門一鬆。
我擦嘞!
說好的不走呢?怎麼還來……不過我已經顧不得這些小破事情了,淚流滿面地看着我身子周圍金光一現,身上的酥麻感消失,蔓延上來的昏沉黑暗潮水一般的退去。然後,一道無形的威嚴壓制了所有想要撲上來的殭屍,它彷彿是闖進了狼窩的猛虎,用頗有王者風範的驕傲,看着眼前這骯髒的一切。
殭屍會退卻麼?顯然不是,它那被屍蹩和歲月蛀壞的大腦,顯然裝不下太多敬畏的情感,僅僅只是稍微的楞了一下,停頓,接着又朝我抓來。我至少被6只爪子抓住,高高舉起,稍一用力,我就會被大卸八塊。
我被平託而起。
然後我見到了久違的金蠶蠱,它飛到了我眼前,這肥蟲子越發的肥碩了,一雙黑豆眼滴溜溜地轉,似乎在嘲笑我,又或者在表達思念之情……以及被吵醒的不快——這肥蟲子經常有起牀氣。我見到它金黃色的頭頂,多了一道小小的肉繭,是鮮豔的紅色,像一個王冠。
頭頂是越發昏暗的天空,我眨了眨眼睛,這小東西刺溜一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