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把張泰徵客客氣氣“護送”回了張府之後,就沒再管這位張大公子,因爲他什麼都不用做,卻可以讓對方比死還難受。果然,流言蜚語在馮保的縱容下,兩三天之內就傳得沸沸揚揚。而科道言官之中的投機分子自然品出了幾分滋味,竟是接二連三有人上書彈劾張四維治家不謹,長子於父病之時在外尋歡作樂,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描述了細節。更有消息靈通的人,連張泰徵之妻及其繼祖母有隙,然後出走京師這種內宅事都給曝光了。
對此,汪孚林在都察院幾個關係還算湊合的同僚面前,攤手錶示自己非常無辜,橫豎上書的幾個科道和他半點關係都沾不上,而張家的家事,他更是表示完完全全不知道。之所以能夠消息這麼準確地去客棧把張泰徵給拎回張府,其中原因不大好奉告,建議大家去徵詢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
這隱晦的提法,某些人也許摸不着頭腦,可某些人聯想到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和汪孚林聯名上奏的這樁五年前理刑作弊的案子,還涉及到汪孚林管轄的廣東道一個白衣書辦,仔仔細細一琢磨,便品出了幾分滋味來,竟是還真的有人去探秦一鳴的口氣。
一來二去,敷衍了一個又來一個,秦一鳴自是氣得夠嗆,可明知道是汪孚林使壞,他卻有苦說不出。
這幾日三法司聯手查下來,涉及到當時的大理寺一個少卿,刑部一個侍郎,以及下頭各色小官小吏七八人。雖說倘若自己獨自上奏,這功勞必定是一個人獨得,可風險和那麼多人的怨恨也必定是他一個人承擔。尤其是那位少卿如今放出去任了巡撫,這些年有些政績。而那位侍郎雖說已經致仕,家裡卻是出了名的多女兒,姻親遍佈朝野。他真扛不下來。
所以,哪怕汪孚林藉此譏刺泄憤,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一口咬定了之前那段和汪孚林不打不相識,如今完全是好僚友的說辭。
於是,在經歷這一系列打擊後,當張四維復出回內閣的這一日,這位名義上的三輔,實際上的次輔竟是滿頭多了無數銀髮,形容憔悴,身形瘦削,彷彿真的大病了一場。內閣中那些年資久遠的中書舍人見他如此光景,全都唏噓不已。而馬自強和申時行見到張四維時,更是吃了一驚。
他們兩個都是剛進內閣的新人,這幾天張四維不在,大小事務要分出能斟酌票擬的,以及送去給張居正做主的兩類,再加上各方面的壓力,兩人也都疲憊不堪。所以,哪怕覺得張四維如今這精神狀態相當之不好,可他們還是不得不將整理好的奏疏先送去了張四維那裡。
內閣之中,排名先後這種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是鐵一般的慣例,不可逾越,哪有那麼多像高拱這樣,能夠倚靠皇帝信任排擠前輩,悍然插隊的!
申時行知道馬自強和張四維是兒女親家,因此他略盤桓片刻就先告辭了出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腳剛回直房,竟是聽到馬自強在外頭說話的聲音,彷彿人也回來了。而且不消一會兒,人竟是直接進了他這屋子,也不落座,而是到他面前將桌子重重一拍。
“鬧得這麼沸沸揚揚,最終錦衣衛和東廠在京師內外抓了幾個小賊,宮中一口氣杖斃了五個小火者,這事情竟然就算是完了。說是什麼有人冒用高新鄭公的名義,給張閣老送揭帖,乃是內外勾結,希望司禮監和內閣生出嫌隙所致。宮中如今正在整肅,日後內閣和六科廊這邊用事的內侍會換一批人,還說什麼讓我們也好好自查。這也太過分了,剛剛張閣老的樣子你也瞧見了,他……”
申時行知道馬自強素來便是不畏人言的性子,可他和張居正頗爲交好,和張四維的關係卻不過平平,此時就裝傻和稀泥道:“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之前不是說,元輔回鄉葬父時,卻還特意經過新鄭,去探望了高新鄭公,足以說明他也是不信那些傳言的。內廷既然連皇上身邊的近侍都已經換過了,聽說這次又是馮公公和張公公聯名請了皇上撫慰張閣老,請了他復出理事,我們再揪着不放也沒大意思。”
馬自強知道申時行一貫唯唯諾諾,此時見他還是這般光景,不禁氣得一跺腳道:“都有人逮着張泰徵一盆盆髒水潑下去了,哪裡就是事情過去?”
“那卻簡單,我們上個揭帖上去替張閣老之子訴說兩句,請皇上申斥那些譁衆取寵之徒,不就得了?”
申時行嘴裡這麼說,心裡卻頗爲不以爲然。張四維這兩個兒子,據說本打算是參加後年那一屆以及再後頭那一屆會試的,爲此明年鄉試都已經打點好了。可現在經歷這麼一遭,長子張泰徵身上就多了一個抹不掉的污點,但這又能怪誰?既然到了京師,知道父親在家養病,就算這養病有所玄虛,也該回家去,而不是在外頭上躥下跳。堂堂朝廷三輔,在首輔外出,次輔養病的情況下,哪裡是馮保就能夠輕易說驅逐又或者處置的?
只要回家過了明路,張泰徵又不是張四維這病人,難道馮保還能把人關在府裡?張泰徵堂堂正正現身,往各家奔走一下,拉幾個人去探望張四維,把張家的門禁給解除,然後再回家侍疾,這就能夠讓馮保投鼠忌器。就算生怕自投羅網,被人一鍋端了,也用不着在外頭不冒頭不回家那麼誇張。
而且,聽傳言,張泰徵顯然是算計了汪孚林什麼,這才使得後者火冒三丈親自去把人“護送”回了張府。既然做都做了,被人逮着機會那不是活該?
馬自強被申時行以柔克剛地再次打了回來,一張臉頓時拉長了。張四維剛剛並未留下他說私話,可他卻不免想到張四維回家“養病”之後,自己連日都被馮保以內閣不能缺人爲由留下,申時行也總共就回過家兩次,所以對種種內情不大瞭解,只能一個個密揭送去司禮監,結果石沉大海。如今張四維迴歸,宮中對此的解釋卻那般乏力,他自然窩着一口氣。而且,這不是爲了張四維,而是爲了整個內閣的地位。
見爭取不到申時行的支持和聲援,他只能冷哼一聲道:“之前我們又不是沒送過密揭,哪有迴音?”
“之前只有咱們這兩個新進內閣的,此次卻有張閣老迴歸,自然不一樣……”申時行雖說知道馬自強是個一根筋的死腦筋,但想着畢竟是一同進內閣的同僚,又是比自己早三屆及第,翰林院中的前輩,他少不得苦口婆心規勸了馬自強好一會兒,終於把人給說服,他這個昔日的狀元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起身親自把馬自強送到門口時,卻見一箇中書舍人引了一個他非常熟悉的紅袍太監往這邊走來,卻是文書房掌房田義。
四十出頭的田義見是兩位閣老,非常恭敬地行了禮,這才含笑說道:“皇上聽說了之前張閣老長公子被人彈劾的事,還有人因此語及張閣老,皇上對此頗爲生氣,說是這些科道言官沒事找事,着實可惡,應該立時申斥。所以,皇上讓我來勸慰張閣老幾句,順帶賜了點心甜食三盒給三位閣老。”
勸慰張四維,賜的點心甜食卻是三位閣老全都有份,一貫心細如髮的申時行聽在耳中,心裡卻飛速思量其中奧妙。而當他的目光看到田義身後好幾個小宦官拎着食盒,絕對不止所謂的三盒點心甜食,他不由得眼神一動。而這時候,馬自強卻已經直接問了出來:“田公公應該是還要去往其他地方頒賜吧?”
田義打了個哈哈,客客氣氣地說道:“正是還要頒賜吏部王尚書,然後是都察院陳總憲以及那兩位上書揭破五年前那樁弊案的御史。只不過,三位閣老的乃是皇上讓御膳房精挑細選做出來的,多了核桃餅……”
這樣的客套話,無論馬自強還是申時行,誰都不會放在心上,但兩人還是不得不陪着田義一塊到張四維那邊去了一趟,等到一塊拜謝了賞賜,送走了田義,申時行見馬自強這回是真有話對張四維說,他想想就退了出來,囑咐了一箇中書舍人把自己那份食盒送去了直房,他卻拔腿就去追田義。
今年才四十四歲的申時行別說在內閣,就是在大多數京官之中,也算是相當年輕的。若非素來和張居正私交不錯,在翰林院又有文章學問通達的美譽,嘉靖四十一年才狀元及第的他不可能這麼快就官至吏部侍郎,而後一舉入閣。在內閣中,排在末位的他自知資歷也好人望也好全都遠遠不及前頭三人,平素從來不爭,此時追上田義之後,他再次委婉表達了一番謝意,這才字斟句酌地開口問道:“頒賜這麼多人,次輔呂閣老那邊……”
田義九歲淨身入宮,有幸因爲聰明伶俐而被選到內書堂讀書,而後一步一個腳印往上爬,如今到了文書房掌房這個掌管百官奏章以及皇帝旨意的重要位子,等閒並不需要親自到內閣來,但他卻時不時被馮保或者小皇帝點名跑這一趟,自然是看中了他守口如瓶的性子。
但是,什麼事要守口如瓶,什麼事卻可以透露一點,這個分寸他卻還是能把握的,而他從六科廊掌司到文書房掌房,對大多數朝廷官員的性格都有所瞭解,知道申時行此言與其說是探問,不如說是提醒。於是,他就笑着說道:“申閣老放心,張容齋張公公親自去看呂閣老了。”
申時行這才放心。畢竟,呂調陽雖說告病請辭,基本上已經不來內閣了,但名頭還掛着,如果頒賜什麼東西卻少了呂調陽,那傳出去他們這些新進內閣的閣老就有些尷尬了。於是,他笑呵呵陪着田義又言語了幾句,這才轉身離去。
而離開內閣的田義,則是帶着小宦官先出了東華門。
儘管他距離二十四衙門的頭頭腦腦,也就是真正的太監職銜還有一步之遙,但卻早已蒙賜內府騎馬,但午門到承天門這段距離,那卻不算尋常意義的皇城範圍,而且長安左右門大多數時候都是給朝官走的,他這樣的內侍要出宮,卻是東華門走得最多。然而,吏部在承天門兩側的千步廊,都察院卻在西城,所以他今天頒賜的順序自然是吏部最後。此刻他卻沒順道往西安門出皇城,而是上馬拐向北邊,徑直從北安門出去,從北城繞了個大圈子。
三法司所在之地,民間都說陰氣太盛,故而田義雖說在宮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竟也是少有到這來,他身後幾個小宦官都是他的徒孫輩了,一個個都不滿二十,更是頭一次到這地方,雖說腦袋不敢亂轉,目光卻四處亂瞟。
聽說是來頒賜的,都察院門子立刻畢恭畢敬將田義一行人迎了進去。而匆匆趕到正堂的秦一鳴看到那食盒時,那熾熱的目光恨不得將那食盒都吞下去,後來一步的汪孚林則是時不時打量一眼田義。頭一次看到田義的他,只第一眼就覺得面善,可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對方。直到行禮拜謝折騰了一陣子,田義笑着和他說話時,他才經由那口氣做派,意識到那種熟悉感從哪來的。
此人竟是像極了張宏的言行舉止!
雖說陳炌對這份“厚賜”也同樣頗爲驚喜,但他畢竟是堂堂都察院的第一把手,不可能做出去送田義這個文書房掌房的事情,於是,他就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汪孚林,選擇性忽略了秦一鳴那渴盼的目光。而汪孚林也有些好奇田義和張宏的關係,再說他對太監又沒什麼大排斥,當即爽快答應。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出了正堂之後,田義就差遣了隨行的小宦官先到大門口去等,自己和汪孚林並肩往外走的時候,他就細聲慢氣地說道:“汪掌道,這御賜點心甜食,本來是分賜內閣閣老,是皇上正好看見奏疏,想起了你來,這才額外添上了吏部王尚書以及都察院陳總憲,還有你那個同僚。”
聽到這裡,汪孚林暗想如果秦一鳴在這裡,聽到在田義的口中自己就變成了某個同僚這種無名無姓的待遇會是什麼表情,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然而,對於萬曆皇帝朱翊鈞,他一貫的做法都是敬而遠之,少沾染關係,所以此時臉上固然顯得受寵若驚,心裡卻不以爲然。
雖說我是吃貨,但賞賜一盒點心甜食就能收買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