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帥嘉謨的那一身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出屋行走已經不成問題。…≦,對於在外顛沛流離三年的他來說,這一個月實在是安穩到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而且,汪孚林還轉告了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消息。那就是徽州府夏稅絲絹案已經入了當朝首輔張居正之耳,儘管張居正並沒有親自插手,只是授意他回徽州府再去陳告,可有張居正這樣一句話,他的底氣何止足了一倍?
然而此時此刻,他半躺在牀上,聽汪孚林在那念着朝廷剛剛頒佈的考成法,眉頭又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不消說,對於地方官吏以徵收賦稅多少作爲最基本的考覈條件,他哪能沒有顧慮,可張了張嘴,他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
看到他如此光景,汪孚林也沒往心裡去,將這言簡意賅的一道旨意讀完,他就隨手放了下來:“首輔張閣老是個務實的人,京官以辦成事情多少作爲考覈辦法,而地方官則是以賦稅的完成情況作爲考覈辦法,平心而論,是簡單粗暴了一點,但其他的硬性指標不好定,如此也無可厚非。其實如果賦役公平,對地方官的考覈辦法倒也不過分,可問題就在於如今天下免稅免役的土地不知凡幾,小民一畝地往往要承擔三四畝地的賦稅,誰吃得消?”
“徽州府還算好的,大多數都是中田下田,賦稅交得低,賦稅最重的是蘇鬆。不過那邊沒有土地的浮民更多……”
見帥嘉謨忍不住說起了之前去南京的見聞,說着說着,甚至提到了和他一樣去都察院陳告賦稅不公的人。汪孚林暗道這古代版上訪還真不是個別現象。只不過如同帥嘉謨這樣鍥而不捨的人是少數而已。他陪吃着平民的飯。操着官府甚至是朝廷心的這位聊了一會兒,隨即便自己回了作爲書房的西廂房,揉了揉手腕就準備練字。可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寫兩個字,小北就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汪府派了人來,說是伯父今天休沐,下午打算在家中開詩社,都是些徽州籍的官員和士子,問你去不去。”
當初汪道昆還在松明山的時候。發起的豐幹社活動就豐富多彩,聚集而來的士子每次都有二三十,沒想到現在不是賦閒而是到京城當官了,人竟然還是這樣喜好這些風雅之事。之前在南京應考鄉試的時候,汪孚林應付過不少文會詩社,可每次準備的功夫就花費無數,沒看後來他連李言恭白雪山房的那些文人集會都懶得去參加?說實話,不是他偏激,文人聚到一起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文人相輕。真有大才留下絕世名篇的就算了,可大多數都是無病**。
“讓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去長長見識。我正忙,就不去了。”汪孚林理直氣壯地指了指一沓字紙,沒好氣地說,“我寧可在家裡練字,也懶得去擁裘圍爐賞雪賦詩,嗯,我只偷偷告訴你一個人,你家夫君我江郎才盡了,應付不來那些風雅人。”
小北被汪孚林那憊懶的口氣逗得撲哧一笑,但知道汪孚林真的打定了主意,當下便出去婉言謝絕了來送信的人。當然,她少不了親自寫了一張帖子致歉,又捎了幾樣禮物回去。等來人一副顯然意外的表情捧了東西回去,她重新回到書房,卻看到汪孚林正在那若有所思地咬着筆桿。她走過去一看,只見他哪裡是在臨帖,墨跡淋漓的字紙上,分明正寫着一條鞭,黃冊,魚鱗冊,丈量土地,清點人口……諸如此類亂七八糟的東西。
“古往今來,一旦觸及變革的大臣,就沒幾個好下場,春秋戰國時那些遠的且不說,近的唐時有重新清點流民戶籍的宇文融,宋時有改革的時候轟轟烈烈,下臺的時候黯然神傷的王安石,現在又有咱們這位首輔,當然,他只是改良,不算改革。自古以來,補天都是天底下最難的事,可不補就要四面漏風全都是窟窿,從前我一直都覺得首輔張閣老性子太剛硬,手段太狠辣,可上次見過之後,卻發現不剛硬不狠辣的人,做不了補鍋匠。”
“怎麼寫着寫着突然想起說這個?”
“閉門造車這麼久,有點想出去走走。”汪孚林突然丟下筆,站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爲免伯父聽說我不去,然後讓人來抓差,我在家裡肯定會被堵個正着,咱們出去逛逛吧?這樣頂多到時候被批偷懶,今天這檔子文會卻算是躲過去了。總算這兩天沒再下雪了,正適合出門。你換一身衣服,我們騎馬出去,不驚動那個芶不平,省得這傢伙又去通風報信。”
小北前一陣子雖說也有四處走動,可自從那回在南京一身男裝卻幾次三番被人認出來,她現如今出門就一直都很老實地坐車。聽到汪孚林這提議,她當然心裡高興,二話不說就回房收拾了一身出來。等到碧竹無可奈何地去調虎離山引開了芶不平,又把坐騎調到後頭巷子,夫妻倆翻牆出去,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
和許大小姐跑遍了京城的不少佛寺道觀,小北自然不樂意去那些求神拜佛的地方。而汪孚林也對於神佛倒不至於全然不信,可難得偷了浮生半日閒,他也不樂意往那種地方跑。而他雖說好吃,可如今家裡廚子變着花樣秀手藝,第一次烤鴨的那天史家二位小姐再加上程乃軒夫婦一塊過來,所有人都大飽口福,他倒暫時沒心思再到哪去找什麼好吃的。此時此刻,兩人騎馬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最終決定去外城,訪一訪那些同路進京萍水相逢的朋友。
這是半個月來他第一次到外城,找到之前那幾人提到的客棧時,他卻愕然發現,這些即將應考會試的舉人。全都出去參加詩社文會了。而且去的地方還各不相同。哪怕是外城徽州新安會館也是一樣。白天少有士子留在房裡閉門造車,幾乎無一例外地出門會友。由於今科解元江文明之前病了一場,思忖再三就沒有參加明年的會試,因此有些敗興的汪孚林發現沒遇到熟人,吃過午飯,他就乾脆和小北策馬去了附近的幾個集市。
外城前門大街附近,從騾馬市、菜市、米市再到綢緞商鋪雲集的綢緞街、金銀街等等應有盡有,其中也有民間俗稱的人市。這人市並不僅僅是插草標買賣奴婢。而是類似於後世的人才市場,精通各種各樣工作的人分門別類,羣聚在一家家專營介紹活計的牙行,等待僱主挑選。而真正的大戶人家若有需要,自有牙行親自帶人上門,親自到這兒來僱人的則多數是中人之家。
汪孚林和小北先去領教了一下其他集市上的各種物價,這纔來到了人市,真正領教了一回大明朝人力成本的多寡。這其中,磚瓦匠一個月工錢一千五百文,轎伕一千八百文。而若是尋常搬運東西的苦力,一個月只得九百文。至於給人幫傭做廚子的,按照手藝好壞,從每月八百文到兩千文不等。反而是乳孃之類,真正大戶人家才能用得起的,人市上很少,用牙行的話說,這種都是臨時接單臨時去尋,不會讓那些奶水金貴的女人在這裡等着。
人市的前面一半都是各式各樣的牙行,一副成交火熱,氣氛活躍的現象,彷彿呈現出京師用工數量的龐大,但當汪孚林和小北穿過人來人往的前半截,來到後半截的時候,放眼看去就是破衣爛衫的孩子又或者年輕男女或站或坐,等待買主的情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大冷天裡,大多數人裹着不太合體的爛棉襖,看向路人的目光中滿是期盼。汪孚林只是隨眼一瞥,就看到一個衣着尋常的買主用一小塊銀子就帶走兩個孩子的一幕。
感覺到小北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汪孚林也有些心頭沉重。金寶、秋楓、連翹,也不是就這樣被家裡人狠心賣了的?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淒厲的叫聲:“公子,公子,求求你帶走我家冬哥,他什麼都會做,什麼都能做,求求你,否則這個冬天他熬不過去的!”
汪孚林見小北拽了他一把,分明示意去看看怎麼回事,他也就跟着其他人往那聲音的來處走去。就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高個年輕人正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死死拽住袖子,想退也不是,旁邊兩個最初呆若木雞的隨從見四周好些人圍攏過來,原本高高揚起想要打人解圍的手趕緊放了下來。汪孚林和小北到得早,須臾背後就圍了一二十人,有人嚷嚷問怎麼回事,有人鼓譟讓那年輕公子帶人回家,也有人則是責備那像是母親的婦人不該強買強賣……
一片混亂中,年輕公子拽了兩回,都沒能把自己的袖子從那婦人的手中搶救回來,不得不無奈地說道:“大嫂,我家規矩森嚴,我一個晚輩不可能隨隨便便帶人回去。我剛剛只是想問問,怎麼就過不下去了要賣兒鬻女,並不是要買你家孩子。”
話音剛落,四周便是一片小小的騷動。看那穿着竟然是紗袍,而家裡又規矩森嚴不能隨便買人,這顯然就是真正大戶人家裡出來的貴公子了!就連汪孚林也不禁在心裡嘆息了一聲,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這婦人猶如抓了根救命稻草,怎麼會鬆手?
果然,聽了那年輕公子的解釋,那婦人鬆開手沒有再抓住他的袖子,卻猛地雙手抱住了他的大腿:“公子,我不要你的錢,只求你能夠收留冬哥,哪怕讓他做牛做馬都行!我才死了丈夫,大伯子就要把我賣了,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若是任憑大伯子把冬哥賣給花子幫,我寧可一文不要把他送給可靠人家,也不想他過那日子!公子,小婦人求您了,只望您公侯萬代,您就收留了冬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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