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那樁連自殺還是他殺都暫時沒有公論的案子,連日以來可謂是傳得滿城風雨。
之前汪孚林微服私訪去濠鏡的事情並不是秘密,吳有望這個濠鏡巡檢司副巡檢作威作福卻直接撞上了新任巡按御史的鐵板,經過層層渲染,坊間百姓無不津津樂道。畢竟,這種耀武揚威卻反遭神轉折的戲碼,是人們最最喜聞樂見的。於是,吳有望踢到鐵板後被人揪出過往那些斑斑劣跡,上了十府巡按的參劾奏疏,眼看就要一擼到底,最後充軍邊塞,誰都不意外。可吳有望的兒子吳福這一死,輿論便有些分化了。
“這可是以死鳴冤啊!嘖嘖,要說吳福也是條漢子,爲了他那個父親竟然能做到這份上。”
“鬼扯!真要以死鳴冤,直接找到察院門口,吊死又或者一剪刀紮在胸口,這不是更好?我看人說不定是知道什麼,被人宰了,然後留下那幾個字混淆視聽。”
“說不定是新任小汪巡按殺雞儆猴做得過頭,他一時不忿才尋了短見呢?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好端端的把人逼死了,這就過分了。”
“那吳福可是滾刀肉,說不定是四面求告無門,這才一發狠耍賴,留字只是爲了給人身上潑髒水!”
這一衆說紛紜,自然無數目光都集中在察院,可偏偏那座小小的衙門大門緊閉,彷彿對這麼一件案子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各家相關的衙門,以及某些消息靈通的人士知道,兩廣總督府的主人凌雲翼發了話,在這案子還沒個具體說法的時候,讓汪孚林暫且先留在察院中處理公務,以防再出什麼亂子。於是,查明案子是他殺還是自殺,有何緣由以及內情的重擔,就壓在了之前和布政司搶奪主導權的三家衙門身上。
可這種事情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之前在案發現場堅決貫徹府尊意志的廣州府衙劉捕頭,如今也簡直有些悔青了腸子。因爲按察司也好,廣州府衙也好,甚至是南海縣衙,全都對他表示了充分的“信賴”。這件案子竟然交給了他攬總。他是老刑名了,當然知道一樁案子最麻煩的是什麼,那便是有人蓄意攪亂破案進程,放出各種各樣或真或假的人證物證,讓你去頭痛個沒完。偏偏這次就讓他碰上了!千頭萬緒的線索中,一多半都是別人放出來混淆視線的。
最初的幾日,通過幾個經驗豐富的仵作,他唯一確定的就只有一點,那就是吳福並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所留字跡也是他人僞造。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外間有那麼一批人正在大肆散佈對巡按御史不利的流言,可究竟是誰,即便他手底下人很不少。還有南海番禹兩大縣衙以及按察司做後盾,卻依舊沒能追查出來。
好在此次龐府尊總算沒有用追比這種常態手段來逼迫他儘快查案,否則到了限期沒有結果,從上至下就是一頓限棍,這頓好打捱下來,人人哭爹喊娘,怨氣深重,還怎麼繼續開展工作?可上頭沒給期限,不代表這件案子就真的可以無休止地拖下去,方方面面都不可能容許。
因此。眼看轉眼就快二十天,逼近一個月了,布政司那邊傳過來的壓力越來越大。這一日,劉捕頭便只帶着兩個心腹捕快。悄然來到了察院門前。關於兩廣總督凌雲翼暗中吩咐巡按御史汪孚林閉門不出,不要惹事的小道消息,他自然聽說過,也覺得那很可能是兩位布政使聯手施壓的結果,可這並不影響他今日來求見時那畢恭畢敬的姿態。
畢竟,巡按這種官職。即便是那兩位布政使,如果真的輕視,就不會聯手以大欺小,用這種手段限制人家的行動了,他一個捕頭哪敢不當大爺敬着?
而察院的門房中,出來接待的是一個缺了半邊耳朵的少年,傳說中被汪孚林從遼東帶回來的漢奴。劉捕頭從前只聞其人不見其人,今天才算是見到了正主。和他想象中帶有女真血統,必定會顯得凶神惡煞這種猜測相比,除卻五官微微殘疾,王思明看上去和尋常的漢人少年沒有什麼不同。在得知他的來意之後,對方也沒有因爲他只是區區府衙捕頭就使臉色擺架子,問明他此來緣由後,只是微微猶豫了一下。
劉捕頭是最會察言觀色的,雖說人家沒主動索要門包,他還是不動聲色塞了一塊足有五兩重的銀子過去,手法極其嫺熟。到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會吝嗇,捨不得銀子套不找狼!不等王思明拒絕,他就加重了語氣說道:“王小哥,我實在是不得已纔來求見汪爺,煩請千萬通融一下。”
“不是我不通融,劉捕頭此來,敢問龐府尊知道嗎?”
劉捕頭沒料想對方直接把剛收的那塊銀子給推了回來,又問出了這麼一句始料不及的話,頓時有些尷尬。他也知道,自己受命查案,卻跑來煩擾人家巡按御史,這實在是很離譜,府尊要是知道,說不定劈頭蓋臉罵他個狗血淋頭,可問題在於,他實在是已經手段用盡,無計可施了。正當他硬着頭皮,打算含糊過這個問題,然後再磨一磨的時候,冷不防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劉全,怎麼是你?”
這熟悉的聲音頓時讓劉捕頭直接打了個激靈。他以爲是自己連日以來太焦躁以至於出現了幻聽,可回過頭來一看,他方纔嘴巴張得老大——有什麼比別人剛剛問了你家府尊如何如何,自家府尊就出現在背後這種事更加驚悚嗎?他第一時間朝兩個同樣目瞪口呆的捕快狠狠瞪了一眼,埋怨這兩個就沒提早通知自己一聲,可下一刻,他才意識到廣州知府龐憲祖竟然是坐了一輛黑油車來的,低調到讓人不敢相信。
可他刻意沒有回答,而是殷勤地上去扶府尊下車時,換來的卻是一個惱火的眼神:“誰讓你來的?”
“府尊,小的只是實在被那亂七八糟的線索逼得毫無頭緒,這纔想求見汪爺,徵求一下汪爺的意見,哪怕是猜測也好。”劉捕頭又心虛又委屈,快五十的人就彷彿是個犯錯的孩子。他很清楚。有什麼說什麼,龐憲祖就喜歡下屬這種老老實實的調子。可這一次,他一直以來的經驗沒有佔到任何上風,因爲龐憲祖脫口而出便是一聲斥責。
“胡鬧!”
罵歸罵。龐憲祖見劉捕頭那老實認錯的樣子,又想到這是在察院門前,哪怕這條巷子並不是廣州城中那些車水馬龍的地方,卻是不少衙門都有眼線盯着此處。因而,他只有沒好氣地再訓了兩句。終究還是帶着劉捕頭來到了王思明跟前。這一次,王思明卻是躬身行禮之後,立刻二話不說側身讓路,以至於劉捕頭跟在後頭踏進這座外表其貌不揚的察院時,心裡還是挺熨帖的。
不論怎麼說,龐府尊作爲上司,有時候還是有點擔待的。
但是,劉捕頭很快就知道,自家府尊爲什麼有這份擔待。因爲將他直接帶到了第三進院子之後,面對迎出來的一個少年——也就是劉捕頭同樣只聞其人。不曾見過面的書記陳炳昌,龐憲祖說出來的一番話卻讓他忍不住肝顫了一下。
“陳小弟,都是本府一時不察,派去查之前那樁案子的捕頭劉全竟然病急亂投醫,跑到這求見汪巡按了。他在門前杵着實在是不好看,而且案子畢竟是具體要他來辦的,我就把他帶進來了。此人在府衙快班當了多年的捕頭,本府上任以來,他也屢破大案,算是本府的心腹。所以此次纔會推薦給按察司凃臬臺,南海和番禺兩縣刑房和快班也對他頗爲服膺。所以還請來日陳小弟對汪巡按求求情,寬宥他這次犯渾。畢竟,汪巡按不在察院的事。不能讓外人知曉,也需要有人遮掩。”
儘管陳炳昌詫異地看了自己一眼後,滿臉若有所思,沒說話,可劉捕頭終於意識到,爲何之前門上那個王思明要問他此來是否請示過自家府尊。敢情因爲龐府尊就是同謀,他卻半點不知情,病急亂投醫直接撞到這裡來了!雖說龐府尊當着他的面捅破這層窗戶紙,表現出了無比的信任,可他寧可剛剛被狠狠罵一頓後趕走,也不想一腳深深踩進這深不可測的渾水當中。可是,讓他無力的是,龐府尊竟然還看了他一眼,口氣頗有些嚴峻。
“除卻察院裡陳書記等寥寥數人,知道此事的人,約摸就是一掌之數。本府如此信任你,若是萬一泄露出去,本府第一個不放過你!”
我寧可府尊你不要這麼信任我啊!
劉捕頭簡直欲哭無淚,可是,當那位他頭一回見的少年書記笑着向又一個出現在面前的中年人打招呼,把龐憲祖這位廣州知府交給了對方去接待,卻是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家府尊大人會正好在察院門口撞上他固然是一種意外,但就算沒有那意外,自己很可能還是要背上這麼一個沉重秘密的。
果不其然,陳炳昌端詳了他一會兒,就點點頭道:“那邊徐前輩招待龐府尊,劉捕頭你跟我到杜前輩房裡說話吧,他正好不在。”
汪孚林上任四個月不到,身邊前後聘了兩個幕僚,一個是來自濂溪書院的外鄉小秀才陳炳昌,一個是曾經被潘二老爺當年陷害過的廣州秀才徐丹旺,這是坊間很多人都傳言過的,劉捕頭當然耳熟能詳,如今乍然聽到陳炳昌口中吐露出杜前輩三個字,他第一時間就生出了一連串疑問。
杜前輩是誰?汪孚林的又一個幕僚?人怎麼不在?和汪孚林眼下也不在有關係嗎?
當然,他還不至於直截了當地在陳炳昌面前這麼問,因爲眼下最重要的是,人家爲什麼要告訴他這個微不足道的捕頭這樣一個消息!他纔不相信那是因爲龐府尊很看重他這個捕頭,必然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因素。果然,進了那整齊卻極其樸素的西廂房後,他在陳炳昌的示意下,非常不自然地在正對門那張羅漢牀的一側斜簽着身子坐了下來,而陪坐的陳炳昌開口問出的第一句話,他就險些站起身
“劉捕頭查的吳有望之子吳福離奇身死之案,吳福之母,也就是吳有望之妻的下落,你可查到了?”
龐府尊直接把這樁案子派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找他問過,故而劉捕頭這還是第一次對人回報案子的事。而且,對於這樣問到點子上的問題,他只覺得異常棘手,最後只能誠惶誠恐地答道:“房中極其雜亂,我也帶人追查過,毫無吳福之母,也就是吳有望之妻的下落。”
“那他們母子請託過的人都有誰,你可查過?”
這同樣是一個非常不好回答的問題。此時此刻,劉捕頭已經一點都不敢小看年少缺乏經驗的陳炳昌了,沒經驗的話,能這樣每個問題都問到他如此狼狽?他擦了擦額頭上一直就沒斷過的汗珠,低聲說道:“他們母子請託過不少人,當然,都是和汪爺不大對付的,但布政司兩位藩臺根本就沒見他們。海道副使周觀察後來纔回廣州,也一樣把他們拒之於門外。提學副使周大宗師的府上,他們買通過下人,但應該沒見到大宗師。都司那邊根本就把他們母子趕出去了。對了,市舶司蔡提舉見過他們,但事後就氣得大砸東西,說是這母子倆很不知好歹,還語出威脅。”
說到這裡,劉捕頭的聲音就更壓低了一些:“吳家母子還去求見過廣府商幫各家豪商的管事,威脅利誘都有。可以說,這對母子病急亂投醫之下還胡亂得罪人,這應該纔是取死之因,和汪爺肯定沒什麼關係,但畢竟還沒什麼眉目。所以,小人才想問問,汪爺覺着誰人嫌疑更大些。“
陳炳昌之前兩個問題,那都是小北之前派人見他,讓他萬一遇到查案的人上門時,就這麼問的,見劉捕頭全都回答不上來不說,而拋出的問題則讓他根本無法給出答案,他頓時嘆了一口氣。他卻沒注意到自己這一聲嘆息會讓劉捕頭有怎樣的誤會,只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再次按照汪孚林的吩咐開口說道:“這樁案子既然你覺得棘手,那麼,只管做出嚴查到底,做足聲勢的樣子,如果還是一無所獲,汪爺也不會怪你。”
“是是是。”劉捕頭如今哪裡還敢有一絲一毫的違逆,他連連點頭答應,可臨到末了,卻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敢問陳書記,汪爺不在察院的事情,凌制臺可知道嗎?”
“你說呢?”這一次,陳炳昌卻沒有回答,而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反問。可因爲他素來顯得憨厚,這時候臉上的笑容也是憨憨的。
可劉捕頭卻一下子噎住了。他哪知道!他要是能猜出這種高端人士的心思,他又怎會只是區區捕頭!
當他從陳炳昌那出來時,卻得知龐知府已經離開了,至於說了什麼,當然沒人會告訴他一個小小的捕頭。然而,當他垂頭喪氣出了察院,和兩個捕快會合,隨即出了察院街,這纔沒走多遠,就被人攔了下來。
赫然是布政司理問所的理問徐默!
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死死攔住此人,如今案子卻又遲遲沒有破獲,劉捕頭心裡咯噔一下,而對方冷笑一聲,卻丟出了一句讓他透心涼的話。
“劉捕頭,我可是特意來請你的,二位藩臺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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