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太公的這場壽宴,從前一日,到壽辰的當日,再到後一日,整整持續了三天。論輩分,斗山街許家就連祖母方氏也是許老太公和宋老夫人的晚輩,但因爲方氏這幾天身體有些欠安,生怕把病氣過給了兩位百歲壽星,就沒有親自過來,派了三兒子和三兒媳帶了些孫子孫女來賀壽。故而,許薇是在第三天早上和其他堂姊妹一塊,啓程回府城。從昨天到今天,誰都能看得出來,來時還興高采烈的九小姐,現如今卻如同蔫了菜似的無精打采。
因此,那些猜測就更加流行了起來。儘管斗山街許家家法森嚴,下人還不敢公開嘀咕主人的事,可許薇的幾個堂姊妹就沒那麼安分了,有的純粹好意探聽,有的則是帶着幾分小心眼嘲諷,還有的純粹添亂……至於帶隊的三老爺和三太太,因爲不是許薇嫡親父母,有什麼嘀咕也都藏在心裡,只打算回去找個機會稟報方氏。
等回了斗山街那座程家大宅,許薇已經是精神萎靡不振。可和其他人一塊見過祖母之後,她突然開口道是有話要對祖母說,死活請求留下來。當旁人都退下後,她便在牀沿邊上跪下,突然掉下淚來:“祖母,我這次險些闖大禍了!”
剛剛三兒子三兒媳還有其他人那奇怪的眼神,方氏當然能察覺得到,此刻眼見最↖疼愛的孫女突然這幅樣子,她登時心中一緊。她原本就沒有什麼大病,此刻立時坐直了身子,沉聲問道:“說吧。到底什麼事。”
儘管方氏已經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聽許薇抽噎着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來,她仍然是爲之大大驚怒。多年久經滄桑,她當然知道,程老爺和許翰林兩家聯姻,絕對不止是兩家通好,程家在爲許翰林在官場上提供資金支持的同時,許翰林也定然會在其他方面爲程家提供支持。這樣一樁雙贏的好事,卻險些因爲自家孫女的一時好玩而破滅。萬一流傳出去,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深仇大恨,斗山街許家和許村本家之間更是會產生深刻的裂痕!
可方氏到了嘴邊的怒叱,到最後卻成了一聲嘆息:“小薇,你怎就這般讓人不省心!”
“我知道錯了……”
儘管這句話已經對汪孚林說過一遍,但此刻許薇說出來的時候,卻貨真價實帶出了十萬分悔恨。雖說汪孚林答應,會隱瞞此事,可她生來不是藏得住事情的心思,一晚上再加上一路上的糾結。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坦白。她狠狠咬了咬牙,旋即低聲說道:“壞人姻緣是大忌。紙裡包不住火,祖母也不用包庇我,我乾脆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混賬,胡說八道什麼!”方氏簡直氣壞了,捶牀便怒道,“你真想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不成?我問你,你榕姐姐可曾把你代她去相親的事情説出去過?”
許薇頓時愣住了,好半晌,她纔不太確定地說:“似乎……沒有。”
“你啊你啊,如果不是許翰林家的榕丫頭靦腆善良,那位程公子鬧歸鬧,卻沒把事情嚷嚷得四處都是,汪小官人更不是多嘴的人,這件事差點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方氏心有餘悸地按着胸口,繼而低聲說道,“你給我回房裡去,足不出戶好好反省,別給我胡思亂想,別的事情自有我!”
許薇沒想到祖母竟是如此輕輕放下,頓時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祖母……”
“出去!”
聽到這簡短而不容置疑的聲音,許薇才意識到祖母並不是不生氣,那深沉的怒氣全都藏在心裡。她只得扶着膝蓋緩緩站起身,耷拉着腦袋出了屋子。而方氏心煩意亂,足足好一會兒,方纔出聲叫了一個心腹媽媽來,讓她去外間打聽這次拜壽期間發生的事。等到最終聽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描述和揣測,尤其是許薇一聽到鮑夫人對汪孚林起了做媒心思時,竟是還砸了一個茶盞,她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忍不住揉着太陽穴苦笑了起來。
“早知道不讓那丫頭走這一趟,興許還不會這麼多事!”
儘管汪孚林一度打算去找大姐汪元莞問計,可想到萬一這事情知道的人越來越多,那紙裡就很難包住火,更何況大姐嫁的是許家旁系子弟,他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他倒是有心去找同樣避婚從寧國府到歙縣來的李師爺,旁敲側擊一下躲婚事有什麼秘訣——畢竟程乃軒的那檔子事絕對不能當成經驗——可這天一大早,他就被一羣糧商堵在了家門口!
有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兩相一照面,汪孚林就清清楚楚地覺察到,這些傢伙看自己的眼神,那簡直是恨不得把他給瞪出兩個洞。偏偏臉上還要擠出熱情的笑容來,那樣子要多假有多假。可以肯定,倘若不是自己背後還站着個官居鄖陽巡撫的大人物,只怕他們就能把自己生吞活剝了。
“小官人是大忙人,咱們來好幾次了,今天才總算是沒撲空。”吳興才這個最倒黴的糧商起了個頭,雖說忍了又忍,話裡仍是帶出了幾分火氣來,“可憐咱們這些小本生意的糧商,每日都是辛辛苦苦本本分分賺錢,到頭來卻落得這麼個被人指斥爲奸商的下場。”
“怎麼,吳東家難道沒有得到南溪南吳老員外賠補的損失?再說,我不是聽說你們都漲價了,漲價了就不是奸商嘛。”汪孚林假裝沒聽懂,見對方一下子卡殼,他方纔笑容可掬地說道,“前些天我確實事忙,很少在家,慢待了諸位,來,廳裡說話。”
之前幾次,吳興纔等人都是直接吃了閉門羹,這座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宅子,他們還是第一次來。這些都是人精,打聽消息的鑽營本事一等一,誰不知道這裡是汪道貫名下的房子,汪孚林能夠住在這裡,本身就代表着汪家兄弟的態度。
於是,衆人誰都沒有左顧右盼,一個個鎮定自若跟進了明廳。剛一坐定,見一個丫頭匆匆進來奉茶,而用具只是很普通的白瓷茶盞,就有人故意開口說道:“想不到小官人如此儉省,官窯茶具也用不了幾個錢。我有個兄弟在景德鎮,專做瓷器生意,回頭讓他捎帶一套上好的青花瓷。”
“那就承情多謝了。”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的調侃當成真心,見對方臉色一僵,他這才笑嘻嘻地說道,“這些用具都是我借住在叔父這套房子的時候,裡頭早就準備好的,我不過一個寄居住客,也不想添置用具,太麻煩。畢竟,我家是負債累累的窮人,不能和各位豪富身家相比。”
汪孚林的那點家底,隨着他名聲大噪,早就被人給挖了出來。尤其是其父汪道蘊當年經管家族鹽業生意卻賠了一大筆的往事,更是在小秀才的仇人當中津津樂道,可債主汪道昆汪道貫兄弟都沒什麼二話,外人又能怎麼樣?此時此刻,汪孚林直接無賴喊窮,那個大方送瓷器的糧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景德鎮一套上好的青花瓷,那得多少錢?他幹嘛要擺闊?
喊了窮之後,汪孚林便滿臉誠懇地問道:“不知道各位今天來找我,所爲何事?”
儘管每個人都恨不得撕爛汪孚林那笑臉,可問題在於,之前停收歙人賣糧作爲反制措施,這是他們使出來的;後來集體漲價,放棄停收歙人賣糧的宗旨,想要逼迫之前賣便宜的鄉民回去鬧事,這對策也是他們想出來的。可接連兩次全都被汪孚林給陰了一把,他們甚至一度懷疑中間是不是出了內奸!就是現在,他們也遠不是表面上看的一條心。
所以,此時此刻,他們你眼看我眼,最後,吳興才見別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頓時恨不得破口大罵。可誰讓事情是他底下的小夥計挑起來的》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帶着幾分低姿態打破了僵局。
“汪小官人,咱們兩邊相爭,卻讓別人看笑話,也助長了那些泥腿子的氣焰。之前鄉民鬧事的架勢,小官人也應該看到了,他們不過趨利小人,拿着便宜的時候就說好,小虧一把就會鬧事。小官人既然已經把店開起來了,就當咱們徽州府再多一家米行,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不可開交?”
“你說得沒錯,如果再這樣下去,當然是一定會兩敗俱傷。”汪孚林笑了笑,喝了一口連翹泡的茶。這年頭並沒有端茶送客的規矩,所以他不必擔心這個舉動招人誤解。環視了一眼今天過來的這些糧商,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家身爲坐商,在城裡有鋪面,有夥計,看上去日子富足安閒,但收糧要錢,存放糧食的庫房要錢,鋪面要錢,僱掌櫃夥計也要錢,相比而言,那些在外頭奔波的糧商,每年蘇鬆最缺糧的時候,他們從湖廣用船把糧食運上去,沿途把糧食一口氣全都高價賣空,然後再從江南把那些貴重的什物再運到南邊,一來一去不過一兩個月,即便一兩千的本,卻比我們在這兒一年甚至幾年賺得還多。”
說到這裡,見衆多糧商的表情都有些小小的微妙,他便開口說道:“都說徽商冠甲天下,可人人也都說,只有最沒出息,最不思進取的徽商,纔會留在徽州。各位身爲坐商,難道甘心不是被人罵沒出息,就是被人罵奸商,還賺不到多少錢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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