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兩廣最高權力機構,肇慶府的兩廣總督府雖說沒有那麼多屬官,但總督可以自行聘請幕僚,故而也是人才濟濟。然而,對於自視甚高的凌雲翼來說,眼下自己手底下這些幕僚陣容他卻還不大滿意。因爲他心目中,一直襬着一個榜樣。
那就是當年的浙直總督胡宗憲!想當初胡宗憲麾下幕僚可謂是風虎雲龍,有徐渭、沈明臣、茅坤、王寅、朱先、鄭若曾……林林總總一二十人,其中名士衆多,通曉文武者更是濟濟一堂。儘管也有羅龍文這樣在利益面前攀龍附鳳乃至於身敗名裂的,胡宗憲自己也自盡獄中,可終究是在青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且在凌雲翼看來,說句實在話,如果不是他的前任殷正茂背後有張居正力保,其中飽私囊撈錢的本事不比胡宗憲差!
“要不是兩廣煙瘴之地,用兵的又是瑤民,說不定也會有衆多名士投奔幕下,揚我聲威!”
凌雲翼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琢磨着年末進軍羅旁山的計劃,心裡卻轉着這麼一個毫不相干的念頭。對於這次的用兵,他在殷正茂之前的計劃基礎上還做了不小的改動,力求萬無一失,心中可謂是很有把握。更讓他滿意的是,他對汪孚林的支持非常有成效,朝中首輔張居正竟然倏忽間就對濠鏡的變動表示了許可,而且汪孚林剛剛轉送來的廣府商幫商人的聯名信上,分明是已經敲定了一筆不小的軍費貢獻。
往年澳票所得的出口稅金,約摸是五萬兩。這些錢裡,大約兩萬兩是要和藩庫中起運之外截留在本地支配的錢加在一起,給廣東諸多府縣官員發俸祿的,還有一些是補貼衛所的,除此之外就是各家衙門劃拉一下,分配作爲公用,當然,這裡頭多少錢落入個人腰包,就要看主司到底是清廉還是貪婪了。如果今年光是廣府商幫的商人就貢獻澳票預支費用八萬,那剩餘的三萬自然就可以填補作爲軍費。
再加上廣州府今年的攤派軍費,那些商人也表示會出力,如果潮州府那些商人也因爲要競爭議事局名額,又或者說特許權而加入進來,那麼兩幫商人再加上廣州府潮州府徵收上來的錢,總計應該能多至少二十萬兩。再加上朝廷從湖廣江西福建加派的軍費一塊調撥過來,那麼用於這一次的戰事綽綽有餘,不用擔心餉銀不足而造成軍伍譁變。對於有心先當名臣的凌雲翼來說,撈錢的慾望並不太大,所以他非常自信能打好這一仗。
到時候汪孚林若再能夠錦上添花在給朝廷的奏報上寫一筆,那麼他這一任總督自然完滿!
“制臺!”
外間突然傳來的聲音驚醒了正在打如意算盤的凌雲翼,他挑眉叫了聲進來。須臾,一個鬢角花白的中年文士就大步進了屋,正是凌雲翼身邊的首席幕僚何豐升。這位出身監生,謀官不成卻遇到了凌雲翼,在其幕下已有十年。知道凌雲翼素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潮州府剛送來消息,有疑似林道乾的人出沒,遊說鄉民渡海去北大年。”
砰——
話音剛落,就只聽重重一聲拍案,卻是凌雲翼怒容滿面。何豐升知道凌雲翼爲了對瑤民的那一戰準備已久,爲的就是一戰而定,奠定軍功根基,屆時任滿之後就可以謀劃一部尚書之位。哪怕北京六部暫時不會出現空缺,南京六部卻不是不能想的,到時候再憑着朝中有首輔大人作爲同年,只要殷勤恭順一些,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可是,如果一邊打瑤民,一邊卻要對付那些最狡猾的海上巨盜,兩面作戰,卻很有可能要出紕漏。
“消息可靠?”
“應該可靠,而且剛從新安縣衙往廣州府報的消息,新安縣有漁民被害,疑似海盜所爲。”
凌雲翼當然知道,在潮州府的奏報中,林道乾早就說是死於內訌,這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卻往上奏報的事情多了,多是地方官府爲了平息事態,又或者博取功勞而虛報。然而,這是他前任殷正茂在任時的事情了,如果林道乾不在廣東境內再出現,那麼他當然沒心思去翻什麼舊賬,可如果這麼一個傢伙真的復出,那會造成怎樣的麻煩?
“消息可曾傳開?沿海各衛所反應如何?”
“制臺,此事是廣州知府龐憲祖命人快馬加鞭報上來的,這是書信。”何豐升之所以先說明再遞信,原因很簡單,凌雲翼這個人也不喜歡那種嘮嘮叨叨的公文作風,喜歡簡練,偏偏龐憲祖的這封信實在是有些囉嗦。果然,整整三張信箋,凌雲翼卻只掃了一眼就沒好氣地扔在了一邊。
“王學門人就是如此習氣,誇誇其談!怪不得當年胡梅林得何心隱,卻口口聲聲地說,‘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往耳’。足可見一斑!這龐憲祖身爲知府,之前卻邀約汪世卿這個巡按御史去濂溪書院,而不是請人先巡閱府學,要不是那一次汪世卿搬出來大堆首輔語錄塞悠悠衆口,汪世卿興許能以初來乍到得知府邀約不便拒絕,又或者訪友作爲藉口,我看他這個知府拿什麼藉口來過關!”
見凌雲翼直接把滿腔火氣衝着那位倒黴的廣州知府發了,何豐升忍不住在心裡替龐知府默哀了一聲——回頭只要凌雲翼在考評又或者什麼上頭提一筆,接下來龐知府任滿之後再選官時恐怕就要觸黴頭了。只不過,對於這件棘手的事情,卻有人走通門路塞了一大筆錢過來,偷偷給他出了一個不錯的主意。聽說幕後是那位提學大宗師,他雖說明白對方用意所在,可畢竟酬謝豐厚,所以,他接到消息就在心裡權衡了好一番,這會兒就小心翼翼地起了頭。
“制臺,林道乾是潮州府澄海縣人,此次卻是廣州府新安縣先死的人,而且廣東總兵府正要預備進兵羅旁山事宜,因此不論消息真假,總得早點把這樁案子先給解決了。自從曾一本授首,林道乾等人遠遁,如今廣州這些府縣官員,除卻深得制臺賞識的惠州知府宋堯武之外,其他就沒幾個知兵的,而且身爲府縣主司,不可能擅離職守。學生有一愚見,汪巡按雖年少,卻機敏多智,之前去濠鏡也是雷厲風行,能不能……”
凌雲翼頓時愣住了。讓汪孚林去管這件事?等等,軍費這邊有廣府商幫帶個頭,其他豪商也許很快就會加入,應該不用發愁了。而汪孚林這次在濠鏡,和葡萄牙人也搭上了關係,若有萬一,說不定還能借用葡萄牙人的力量!更何況,究竟是不是林道乾重新潛回來還說不好,興許只是那些小賊作祟呢?正好汪孚林之前把布政司兩位藩臺噎得不輕,此時此刻離開廣州城,有助於和緩矛盾,更何況,去把這件事尋訪打探清楚,也是大功一件嘛!
等到了羅旁山正式開戰的時候,他再把汪孚林提溜在身邊,分潤其一點軍功,那就很對得起汪道昆了!
“可。你草擬一份公文,即刻送去給汪世卿。”
廣州城南臨珠江,和中原腹地的那些農業城市不同,自古就兼具商業城市和海港城的特點。然而,千百年來,珠江卻因爲泥沙淤積而急劇向南收窄。據說晉時江面寬度足有三裡,宋時還有二里,如今卻已經露出了大片沙洲,即便如此,民間仍舊稱之爲小海,甚至把渡江稱之爲渡海。而因爲這特殊的地理條件,廣州城裡城外,水系星羅密佈。
永樂初年,市舶司在城西峴子步建懷遠驛,總共建屋一百二十餘間,用來安置番邦使節,此後城外最大的集市十八甫就此誕生,百商雲集,旅舍酒肆遍地都是。後來貢舶漸漸都變成了商船,隨着嘉靖年間的倭寇氾濫,很少還有貢舶能夠直接停靠廣州,這裡也冷清了不少,但隨着海盜日漸收斂,這裡又再次發展了起來。
在第一次光顧的汪孚林來說,十八甫和杭州城北武林門外的北關夜市有得一拼。而更讓他讚歎的,那當然就是這十八甫的美食了。因爲這裡有的是他最愛吃的海鮮,有的是他最愛吃的各式粵式點心,即便是他早有準備,挑了最出名的一家食肆,要了二樓最大的包廂,最大的桌子,讓夥計撿拿手的儘管上,最終結果就是一桌子琳琅滿目,差點都擺不下了!
受邀而來的呂光午倒是比較清楚汪孚林的吃貨習性,小北和他是夫妻多年,更不會意外,陳炳昌好歹還和汪孚林是吃飯的時候認識的,平日同吃同住,深知其愛好美食的特性,但鄭明先也好,今天同樣跟來的秀珠也好,看到汪孚林點單豪爽,吃東西更是讓人咂舌——你最初還只覺得他沉浸於津津有味品嚐美食的滿足之中,覺得他吃相很是文雅,但緊跟着就能發現他已經風捲殘雲掃光了好多盤子!
“怪不得人人都說,天下美食,無過於京粵。”汪孚林非常滿足地用嫺熟的手段剝開蝦殼,將雪白中帶着微紅的蝦肉蘸醋往嘴裡一扔,隨即就有些含含糊糊地說,“果然正新鮮,一等一的好美味!可惜廣州城內諸多茶樓,卻是就沒有賣早茶的,可惜!”
鄭明先雖說也覺得這一家呂光午推薦的館子手藝獨到,可今天是爲了吃來的嗎?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努力拐上正題道:“汪巡按,不知能否把我引薦給兩廣總督凌制臺?我有父親當初不曾結集成書的幾卷海防策想要呈上去,另外,還有關於我和呂兄之前聽說的林道乾之事。”
因爲秀珠在小北當初給的傭工契約上摁了指印,她又想打探林道乾的消息,竟是死活沒肯出去,只豎起耳朵侍立在一邊。雖說陳炳昌頻頻偷看過來,還有一次偷偷摸摸想要塞一個叉燒酥給她,但她全都板着臉不無惱火地拒絕了——那種油膩膩的東西讓她怎麼在這衆目睽睽之下偷吃?偏偏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林道乾三個字,登時心情激盪,差點沒有當場失態。就在她心跳不止的時候,偏偏一直彷彿對美食更感興趣的汪孚林漫不經心開口說了一句。
“海防策的話,凌制臺目前全力平瑤,只怕暫時顧不上,就連林道乾可能還活着並潛回潮州府的事情,也已經全都交給我去查訪捕拿了。”
“什麼?”對於這樣一個消息,鄭明先着實有些始料不及。他是在正好遇到呂光午,聽呂光午說起要到廣東來見講學的何心隱之後出發的,但另外一大原因卻是,他聽說凌雲翼爲人非常推崇胡宗憲,所以他不想讓父親的某些遺作蒙塵,這纔想前來獻書,卻不是爲了什麼功名之心。雖說時人都少不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想法,但他從小受父親薰陶,對於大明朝之外的東西分外好奇,同時一向堅定認爲大明的海防和陸地上防範蒙古同樣重要。
此時此刻,大失所望的他簡直有一種立刻打道回府的衝動,卻沒想到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壺酒,擡頭一看,卻見汪孚林不知何時放下了大快朵頤的美食,執壺站在了他的面前。
“鄭先生,我剛剛說的只是暫時,凌制臺秉承前任殷部堂的計劃,如今專心致志謀劃平定羅旁山之戰,但不是說,他就不重視海防,就憑已故鄭老先生的赫赫聲名,你這時候去見,他也會以禮相待,但我說得刻薄一點,你畢竟不是鄭老先生,而且遺作的分量畢竟不同於本人,很難讓他倒履相迎。我雖不才,但這麼一件事上壓在了我身上,又有秀珠這樣的相關者,至少是絕不會敷衍了事的,這一點,想來呂師兄可以替我作證。”
呂光午沒想到汪孚林扯上了自己,微微一愣便笑着點頭:“鄭老弟,如無寸功前去獻書,也許會被人束之高閣。如若到時候由凌制臺親自下令刊印,然後再推薦到朝中,想來鄭老先生在九泉之下見夙願得償,也會覺得欣慰。世卿不是招攬你入幕,他是給你一個驗證鄭老先生理論的機會。”
更何況汪孚林是沒事也要惹事的人,更何況事情真的壓在了他身上?
小北見自有呂光午出馬來遊說鄭明先,她就不畫蛇添足了,而是若有所思地想着,今天一早讓碧竹先出發,跟着通曉粵語的另一個嚮導去找的徐秀才。那是一個據說精通葡萄牙語,而且還通曉讀寫的人才,從前還曾經進學成了生員,只因爲得罪廣府商幫中領頭羊潘家二老爺,這才無法在濠鏡容身,如今住在廣州城外。她特意讓碧竹帶了那封從里斯本號上順來的書信過去,看看人是否能夠翻譯出來,如果可以,那就立時三刻把人帶回來。
因爲十八甫和那個徐秀才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約好了中午就在這裡碰頭。這都已經很不早了,怎麼碧竹還沒回來,難不成是還有人敢扣下她的人不成?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碧竹熟悉的聲音:“公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