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能把氣急敗壞的葉大炮給勸回去,充分顯示了葉明月對父親的瞭解。
沒錯,葉鈞耀確實不是能力出類拔萃,品德高尚無暇。他只是每三年一屆三四百個進士中,能力普通,文章學問不過才過得去,而個性也有些衝動急躁,還喜歡動輒放豪言壯語的那種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也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優點,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能夠充分地給下屬信賴,肯分權。
當年在歙縣,他對於很有能力,給自己解決了一樁樁一件件大麻煩的汪孚林是如此。如今在戶部福建司,他這個郎中對於下頭那幾個主事也同樣是如此。正因爲這一點,再加上出手大方,不斤斤計較,他和麾下幾個主事相處得很好,而從外頭調來的員外郎雖說覬覦他這個位子,又覺得他能力不過如此,卻也動搖不了他這個位子。
但葉大炮最得意的一件事,更確切地說,那就是在歙縣嫁了兩個女兒,得了兩個女婿。大女婿且不說,老實人,一次會試陰差陽錯地侍疾,一次會試說是污了卷子落榜,卻也毫不氣餒,更何況父親許國在人才濟濟的翰林院中依舊光彩奪目。而小女婿如今名揚京師,將來也許還會名揚天下,他就更不會真的與其置氣到底了。
平心而論,他也明白,若非此次他完全被矇在鼓裡,於是本性畢露,急得四處亂轉,又在戶部和人吵架,別人怎會認爲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反目是真的?這會兒汪孚林親自追出來,長女竟是不知如何也正好過來了,他當然不好再耍小性子。
因此,重新回了葉家之後,這一茬原本似乎會鬧得更大的風波,便輕輕巧巧揭了過去。小女婿認了錯,大女兒又勸到了點子上,葉鈞耀雖是喝了酒吹了風,到底還沒醉,便索性問了問汪孚林在都察院這幾日新上任的生活。得知女婿用了三板斧,把五個心思各異的新人暫時鎮住了,他就撫掌大笑道:“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夠勝任!回頭到刑部照刷文卷,磨勘卷宗的時候,拿出點厲害來讓人瞧瞧!”
“爹,你在戶部,也經歷過刷卷和磨勘,歷來這種事,都是吏員來做,監察御史就是做個樣子,大多數時候都是敷衍而已。出了事,責的也是吏員,板子又不會打到六部的主事甚至是員外郎郎中頭上。至於侍郎又或者尚書,那就更加不可能爲刷卷中發現的疏漏負責了。”
葉明月說着這些理應是大多數朝中官員纔會關注的事情,隨即便笑着衝母親挑了挑眉道:“娘,我說的對不對?”
“對是對,不過你爹說得也沒錯。”蘇夫人見葉鈞耀頓時鬍子翹得老高,她就將丫頭剛送來的果盤送到了葉鈞耀和汪孚林翁婿中間,“因爲從前是從前,這次是這次,孚林要磨礪那幾個新人,拿着這個立威倒也不錯。畢竟,這分寸是掌握在他的手裡。”
“可月末的考成,交給五個新人真的能行?”葉鈞耀雖說覺得女婿那三板斧不錯,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卻只見汪孚林嘿然一笑。
“正是要讓他們去試一試。廣東道監察的官衙,除了廣東之外天南地北都有,具結完成的情況,更是要看遠近。如應天府過來的,應該是上個月的完成事項。而延慶州,則應該就是本月的情況。至於那些衛所,每個月能有一兩件事就不錯了。可如何看出那些迴文和應完成事項之中的差別,真正把考成兩個字做到實處,那就簡直是難如登天,可終究也難不過有心人。他們是打算虛應故事,還是打算真正開動腦筋,腳踏實地去做事,這次考成能看出不少。”
說到這裡,汪孚林便殺氣騰騰地說:“如果剛上來就想在我這裡玩花樣,和稀泥,我不介意立刻就稟報上去,說他們不適合當御史!反正我又不是沒有毀過別人的前程,不在乎多這幾個!”
葉家人對他都熟悉透了,知道他這殺氣騰騰半真半假,但要是完全當成假的,那麼回頭就定然哭都來不及。又說笑了片刻,蘇夫人知道今日葉明月過來,必定不是僅僅只爲了給那翁婿勸架,囑咐汪孚林去書房陪着葉鈞耀喝酒,翁婿倆打開心結,她就拉了長女回房。進屋之後,她就看到,剛剛還言笑盈盈滿臉輕鬆的葉明月,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娘,公公今日午後去給皇上講學時,聽到宮裡一個相熟的公公說,今天太后派了人去武清伯的清華園,等人走了之後,武清伯就親自打了次子李文貴四十杖,人被打得下不了牀,據說武清伯還親自去到張府送了一張帖子,但因爲首輔大人不曾休沐,所以沒見到人。”
“看來是事發了。”蘇夫人微微沉吟,便低聲對葉明月說了遊七身邊的外室馮氏乃是李文貴暗中安排。儘管這消息還是她告訴汪孚林的,但之前她卻守口如瓶,連長女都不曾提過。見葉明月只是微微吃驚,隨即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頭,她知道其是明白了,這才說道,“而遊七和孚林在南京有一段不小的舊怨,所以之前他處心積慮,精心安排,這才讓他的一堆仇人全都陷了進去。你心裡有數就行,李文貴怎也想不到孚林頭上。”
“我明白了。”葉明月微微點頭,可她今天來,除卻許國“不經意”對兒子也就是她的帳房提到的這個訊息,卻還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公公還說,近來因爲仁聖老孃娘多病,慈聖娘娘常常去慈慶宮探望,有時候爲了表示兩人乃是一體,還在慈慶宮留宿過,正因爲如此,皇上常常會找藉口溜達去西苑散散心,爲此有時候聽講也很沒有精神。我聽相公的口氣,公公覺得,馮公公未必就不知道這回事,只不告訴太后,興許並不是存心爲皇上隱瞞。”
因爲葉明月畢竟是出嫁女,今天這麼晚匆匆趕來葉府,找的藉口也只是臨時起意,故而說完要說的話之後,蘇夫人便連忙派人護送她回去。可母女倆在二門依依話別的時候,葉明月猶豫了片刻,又低聲說道:“小北人在歙縣待產,不在京師,她和我當年和史家姊妹在杭州相交,如今她們都嫁了人,偏偏史家大小姐元春許的是王崇古的長孫。元春好像這幾天就要生了,要不要我回頭替小北一併送一份禮給史家大小姐?”
對於此節,蘇夫人印象不如葉明月那般深刻,可既然長女提了起來,她在唏噓的同時就點了點頭,隨即問道:“那樓外樓還開着?”
“不但開着,而且早已是西湖邊上一道有名的風景。”葉明月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帶着幾分淡淡的追憶之色,“只不過,和分到手的紅利比起來,想必史家姊妹和我們都一樣,更希望回到當年那無憂無慮的時候。”
一連好幾天睡在都察院,每天只休息不到三個時辰,汪孚林這輩子再加上輩子,都從來沒有這麼勤勉的時候,因此,當他被葉鈞耀拉去喝酒時,只不過淺嘗輒止就醉得睡了過去。葉大炮最初還以爲女婿是裝的,可死活拍不醒人,再想到汪孚林一直都睡在都察院的傳言,臉上便多了幾分心疼。女婿如半子,更何況汪孚林真正成長的那幾年,可以說是他一直都看着的。因此,他也沒有勞動別人,愣是自己費足了勁把人搬到書房的榻上,又去找了薄被來。
纔剛剛把人安頓好,他就聽到書房門口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沒多久,門就被打開了一條縫,彷彿有人在窺視。知道多半就是自己那不省心的長子,他就沒好氣地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滾進來!”
門這才磨磨蹭蹭被人推開,東張西望進來的,正是葉小胖——因爲長個子再加上讀書辛苦的緣故,當年圓滾滾的小胖子如今已經不那麼胖了,但我們姑且還是稱他爲葉小胖——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已經睡下了的時候,頓時露出了老大的失望表情。畢竟,他正想着姐夫回來之後就是各種忙,他幾乎都沒怎麼好好說過話,這次好容易把人盼來,他至少可以問問那時候文華殿上是怎樣一副劍拔弩張的場面,沒想到人已經睡了。
葉鈞耀自然沒想到長子竟然也把汪孚林當成了說書的,板着臉問了來意,見葉小胖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惱火地喝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知道學學你姐夫好好立業?也不爲你媳婦想想。這麼晚了,還杵在這幹嘛,回房睡去,明日還要早起讀書!”
葉小胖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卻還存着幾分僥倖,賠笑請了父親先行,自己跟出門之後不多久,覷着父親進了母親的正房,他卻又偷偷摸摸迴轉了來。等再次躡手躡腳進入父親書房,他來到汪孚林榻邊,聞到那股酒味之後,立刻就低聲笑道:“姐夫,別裝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咳,或者說是最會喝酒作弊的,我爹那點酒量怎麼贏得了你?你之前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可有一堆話要對你說。”
可他目不轉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人卻還是眼睛緊閉,呼吸均勻,他頓時撓了撓頭,暗想難不成是真的睡了?要說把人推醒,他倒知道不是辦不到,但這也未免太沒禮貌,他便怏怏打算離開。可就在這時候,他偏偏聽到門外傳來了說話聲,其中一個赫然是他最怕的母親,登時大驚失色,四下一看,就閃到了木榻後邊蹲了下來,心裡祈禱着母親進來千萬別點燈,如此一來自己就能躲過去。
葉小胖壓根沒去想,就只憑兩人是郎舅,真要是蘇夫人進來發現,他也滿可以用關心姐夫這種蹩腳的藉口搪塞一二。
果然,蘇夫人踏進漆黑一片的屋子裡時,並沒有點燈,但她卻還帶了丫頭。隨着丫頭們在這屋子角落裡點起了助眠安神驅蟲的沉香,繼而退了下去,她便緩步來到了木榻前,默然佇立了片刻,這才低聲嘆了一口氣。
“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你岳父也常在私底下說,做官實在是沒什麼意思。朝中少主權臣,古往今來,這種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結局的,日後這朝中說不定還有一場大風波。就好比你這次鬧騰一場,一大堆人倒臺,最終竟然還離不開都察院,卻還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這個掌道御史,想來也談不上得意。只可惜,你這一輩,無論是明兆明堂,還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沒人能幫得上你。”
葉小胖本來就屏氣息聲,此刻聽到母親竟是連少主權臣這種露骨的話都說了出來,他登時頭皮發麻,卻更加不敢發出任何動靜了。直到蘇夫人出了書房,他才一下子癱坐在地,想着最後幾句話,心頭不禁很不是滋味。確實,他也已經不小了,卻只是個秀才,哪裡幫得上父親和姐夫?
而蘇夫人出了書房,早有守在門外的媽媽放下了竹簾。等到跟着她走遠了些,那媽媽方纔輕聲說道:“大少爺沒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着的木榻後頭貓着,以爲我不點燈就看不見?”蘇夫人呵呵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他素來沒定性,這次聽了我的話,要是還沒有個態度,我只能把他扔回老家,讓他將來做個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後的那些事,汪孚林當然不會知道,當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時候,他雖說還有些沒睡醒的睏意,但卻沒有宿醉之後的頭痛。而且,在都察院習慣了凡事自己動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乾脆半夢半醒地由着人折騰,直到最終吃早飯時,看到琳琅滿目一桌子,他方纔想起,當初可是連帶宅子帶廚子全都送給了岳父一家,這滿桌的京味小點心實在是太眼熟了!
滿滿當當填了肚子出門,他心中再一次慶幸皇帝還小不用上早朝——當然萬曆皇帝而後幾十年都不上朝,這對於大臣們來說,其實也是痛並快樂着的,不用上朝去跪來跪去,但問題在於大臣要辭職沒法辭,要補人沒法補,這曠工簡直是幾千年來絕無僅有。然而,他這懷着幾分惡意的慶幸,卻在出門之前,就被蘇夫人低聲囑咐的幾句話給打斷了。
如果萬曆皇帝真的是玩性發作,以至於倦怠讀書,難不成,記憶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權臣之間良好關係的事情,也快要發生了?可就算他不記得所謂張居正給萬曆擬罪己詔的具體年代,可好像也沒有那麼早啊!李太后都還在乾清宮緊盯着,小皇帝能玩出什麼花來?
還是放在心裡吧。如今他還沒時間操心這個,先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管好再說。
ps:就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