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明初,大多數讀書人對於金錢兩個字,哪怕背地裡再如何喜歡,當面都是恥於言利的。然而,如今這年頭卻是世風奢靡,就連徐階這種當過首輔的,其家中亦是經營有整個松江最大的機坊,僱有機工數百上千。新昌呂氏既然乃是當地豪族,呂光午哪怕並不經管這些庶務,可當然不會嗤之以鼻,而是頗爲重視。他早年就絕意功名,遊歷各地,眼光開闊,此刻既然覺察到了汪孚林的設想,他在沉吟良久之後,最終便爽快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有此雄心壯志,也罷,我就引薦幾個人給你。但是,哪怕其中也有我的弟子,是否能說動他們,就要看你自己了。”
至於票號,呂光午根本就不曾多言。汪孚林也說了這只是設想,而且這需要的本錢之大,簡直非同小可,將來顯而易見也是需要協調各方的。新昌呂氏只是新昌一地的豪族,長兄業已致仕回鄉,這種太過顯眼的事,他絕不會插手。
最大的事情竟然談成功了,汪孚林自然心中振奮,可誰曾想,剛剛一直笑容可掬當聽衆的柯先生,卻是突然說起了何心隱此前到徽州績溪祭拜胡宗憲的情景。一談到自己最尊敬的這位師長,呂光午立刻正襟危坐,繼而感慨道:“我之前正出門遊歷,等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遲了,便只單獨去祭拜過,也沒有驚動胡家人,卻是因此和何師失之交臂。”
然而,等聽柯先生說。何心隱竟然在當初的西園中住了一段時間。教授汪孚林劍術。他立刻饒有興致地說道:“哦?我的劍法雖並非出自何師親傳,但何師遊歷天下,劍術造詣極深,若是這樣論起來,你也算是我的師弟了,今日既然送上門來,怎能不稱量一下你的身手?”
汪孚林沒想到呂光午竟然如此邀約,登時大吃一驚。可看到此人霍然起身,腰背勻稱,神光湛然,他不禁也生出了幾分豪氣。這位被徐渭和胡宗憲稱作爲天下勇士的新昌儒俠到底有什麼本事,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當然,他到底還知道輕重,此刻趕緊起身笑道:“能夠有幸向呂公子討教,也是我的榮幸,只不過我只跟着何先生學過一個多月。恐怕要貽笑方家。”
這話的意思很明確,我只不過才練了沒多久。你指點可以,其他觀衆就不必了!
呂光午心領神會,當他頭前帶路,把衆人領到自己這一路宅子中最後頭的演武場時,就把閒雜人等全都打發了出去。演武場邊上,觀戰的小北竟是比自己下場還要緊張,最後竟是忍不住對柯先生抱怨道:“先生你也是的,他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驟然突襲打人一個猝不及防,那確實挺管用的,可怎麼能和呂叔叔這樣自幼學劍,甚至在戰陣上磨礪過的勇士相比?你這不是平白讓他丟醜嗎?”
“既然來到新昌,不見識一下真正的天下勇士,那不是白來一趟了?呂光午的劍術,相傳是宋時杭州刺史張詠一脈,雖並非爲戰場殺敵獨創,但他經歷過一場倭亂,劍術早已洗練得去蕪存菁。”
柯先生說到這裡,自己也有些悠然神往,竟是信口吟道:“海氣撲城城不守,倭奴夜進金山口,銅籤半傳鸊鵜青,刀血斜凝紫花繡。天生呂生眉採豎,別卻家門守城去,獨攜大膽出吳關,鐵皮雙裹青檀樹。樓中唱罷酒半曛,倒着儒冠高拂雲。從游泮水踐繩墨,卻嫌去採青春芹。呂生固自有奇氣,學敵萬人非所志,天姥中峰翠色微,石榻斜支讀書處。”
這首徐渭徐文長的《贈呂正賓》,小北也曾經聽過好幾次,卻不能像柯先生這樣隨口吟誦一聲不差。就在這時候,只聽場中一聲長劍出鞘的清然輕吟,竟然是呂光午率先出手。儘管柯先生剛剛說得輕巧,可此刻小北緊張得握緊拳頭,竟是屏氣息聲,唯恐汪孚林一時分心不及。
這樣的廝殺到底是有風險的,對了,剛剛都沒來得及問,是不是用的沒開刃的劍,這要是萬一傷着怎麼辦?
汪孚林也沒想到呂光午竟然會先出手,儘管呂光午嘴裡說自己算是他的師弟,可這年紀實在是相差老大一截,長者對晚輩的指點不應該是放手讓晚輩先攻嗎?那股劍風迎面而來的剎那之間,他的腦海中轉過了無數應對的辦法,幾乎清一色都是退一步避其鋒芒,然而,他最終做出的選擇,竟是咬牙上前一步,筆直一劍當胸直搠,赫然是同歸於盡,又或者說兩敗俱傷的招式。
僅僅這第一招,小北就終於忍不住驚呼出聲。而柯先生也不禁大吃一驚,喃喃自語道:“和天下勇士比勇?他什麼時候這樣自負了?”
然而,就在兩人幾乎要正面相交的一瞬間,汪孚林卻是側身一個翻滾,原本勇往直前的劍勢變成了護住面目密不透風的防護,一彈起身後,竟是重振旗鼓往呂光午側面攻去。這高低起伏的一幕終於讓兩位主要的觀衆齊齊舒了一口大氣,如小北便是嗔罵道:“比劍的時候竟然也耍無賴,裝得還挺像!”
裝得確實挺像!
這樣想的不僅是小北又或者柯先生,就連作爲對手的呂光午,也有一種哭笑不得的衝動。一上來就搶攻,他是想看看何心隱教授過劍術的汪孚林究竟學到了幾分固守的真傳,可誰曾想那看似悍然一去無回的同歸於盡招式,竟然能後接如此無賴的一招。這又不是生死相搏,他也無意繼續搶攻,等接下來瞬息之間又是三四下劍刃交擊過去,每一次都是讓人難受的角度,每一次他無論如何加大力道,汪孚林的手卻一直都很穩,他方纔有些認真了起來。
確實是何師的傳授。但有些能夠看出深深的何氏劍法痕跡來,有些卻是很新鮮的路數,看得出是何師這些年來劍術有所精進變化的結果。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手腕一翻,之前只不過用出三分的本事,此時此刻驟然使出了七分。
在這樣的凌迫之下,汪孚林的騰挪空間一下子被壓縮到極其有限,整個人也狼狽了起來。若非比試之前呂光午丟了劍過來時,他確定劍刃沒有開鋒,這會兒簡直要狼狽不堪直接投降了。當接下極其刁鑽衝着右脅的一招之後,他突然反身就往前竄去,耳朵卻在極力捕捉身後的腳步,心裡則是默默計算。說時遲那時快,就當那劍尖已經堪堪刺到了自己背心的時候,他看也不看反手刺出去一劍,依稀覺得彷彿扎到了什麼東西,這才慌忙大叫一聲。
“我投降!”
小北正看得呼吸都差點摒止了,差點沒被汪孚林這突然一聲給嚇着,等聽明白他已經認輸了,她看看呂光午抵在汪孚林後背心的劍,心裡卻想起了汪孚林剛剛那舉手反刺出的一劍上。雖說這會兒汪孚林持劍的右手已經垂下了,可剛剛那無聲無息刺出去的一劍分明正中呂光午右肩,再差那麼幾分就是喉嚨了。只看剛剛汪孚林被逼得左支右絀,狼狽逃竄的樣子,誰能想到他最後還藏着這麼一招!
可惜還是輸了……咳咳,她想什麼呢,呂光午那可是抗倭戰場上大放異彩的勇士,汪孚林如果能贏那就是笑話了!
呂光午也信手收劍而立,臉上卻沒有了之前的輕鬆之色,而是鄭重其事地問道:“這最後一招,是何師教給你的?”
汪孚林也是到最後靈機一動,方纔使出了何心隱教他的背後劍。然而,何心隱能夠無聲無息地用劍直指他的咽喉,他卻壓根沒那本事矇蔽呂光午的感官,那一劍刺到哪兒他都不得而知,此時站直身體之後,便有些訕訕地說:“是何先生的壓箱底招數。他說未必能夠次次成功,要的是聽聲辯位,仔細計算,但我畢竟只通皮毛,剛剛實在是在呂公子面前班門弄斧了。”
如果說之前呂光午戲言汪孚林可算是師弟,這只是一個玩笑,那此時此刻他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這一招背後劍,他曾經在當年解桐鄉之圍時,看何心隱殺倭寇時用過,那端的是百試百靈,神乎其神,儘管汪孚林遠遠沒有達到那樣的水準,可何心隱弟子衆多,學到經史學問的不計其數,得傳劍術的卻少之又少,學到這一手背後劍的,他至少還沒聽說過。哪怕汪孚林並未從何心隱那兒學過半點其學問精髓,可至少證明他是何心隱信賴的人!
“好了,是我強邀你比試,太過唐突。既然到了新昌,我便請一個東道,今日午間各位留下來吃頓飯吧。我讓人送個信給大哥,他若是有空,也許能夠同來……”
這一天的午飯,不但呂光午的長兄,曾經當過雲南布政使,南京工部尚書的呂光洵來了,呂光升也同樣來了。儘管呂光午不提小北身世,只說故人之後,可當觥籌交錯之間,說到身死名消,至今尚未正名的胡宗憲,說到如今尚在遭受牢獄之災的徐渭,一時醉酒的醉酒,悲嘆的悲嘆,小北更是被他們這些人引得大哭了一場,汪孚林則是直接被豪放的呂家老二呂光升給灌得酩酊大醉,就連呂光洵亦是破天荒喝醉了。
最後,當喝了一大堆酒卻依舊清醒的柯先生和呂光午一塊安置了幾個醉漢,以及多喝了幾杯而昏昏欲睡的小北,來到了呂光午書房時。柯先生反手掩上門,繼而就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
“呂公子,之前夫山先生在徽州逗留期間,曾經託我捎帶一封信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