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你是，神佛給我的神蹟
河道不寬，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對岸。
半巖寺是修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雖然只是半山腰，但因爲山高的關係，爬上去還是很累人，加上畢竟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元氣，走了一半的路，商如意就累得有些喘了。
宇文曄道：“上次來的時候，好像看見前面有個歇腳的涼亭，去那兒休息一會兒。”
商如意點點頭。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那處涼亭，是修在山道旁一塊突出的巨大岩石上，風景很好，只是此刻裡面已經擠滿了人，走近一看，涼亭中央坐着一個鬚髮斑白的老人，奇怪的是他的頭髮只有寸餘，穿着一身灰色洗的發白的長袍，看上去像個和尚，但又不是個和尚。
而他周圍，圍着幾個山上獵戶和漁家的孩子，似乎是在纏着他說故事。
那老人喝了一口葫蘆裡裝的溫酒，臉頰紅潤，眼睛卻更亮了一些，摸摸鬍子道：“好，那就再給你們講個故事。話說，在很久以前——”
衆孩童問道：“多久以前？”
那老人想了想，笑眯眯的道：“就是在，幾年前，或者十幾年前，總之你們幾個都還沒出生的時候，城裡一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突然生了一場大病，眼看着那小姐都要給病死了，突然有一天，她的病全好啦。”
衆孩童奇怪的問道：“怎麼就好了呢？”
商如意沉默着，低下頭去。
“其實，我就是來半巖寺禮佛的時候突然生病的。”
宇文曄道：“人就是該信自己。”
緊貼上他堅實的胸膛，甚至能感覺到厚實精壯的胸膛下，他的心跳劇烈，彷彿要跳出來，而他一隻鐵鉗般的手更是直接圈住了她細瘦的腰身，讓她完全無法掙扎。
宇文曄慢慢的低下頭來，轉頭看向她：“怎麼會突然生病？”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道：“不信。”
商如意道：“他們，一開始當然不同意。我們兩家算是世交，而且，我家都沒落成了這樣，盛國公不嫌棄我，還讓大公子娶我，這是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我卻還要悔婚，實在太不應該。”
那老人道：“家裡人也奇怪，而且那小姐病癒之後，跟換了一個人似得，直說自己不是這家的女兒，而是城外一個捕蛇爲生的捕蛇人。昨夜爲了抓一條毒蛇不小心跌落山崖，結果醒來，就到這個小姐身上了。”
這，幾乎是他們之間最禁忌的一個話題，甚至，比起他們分別跟宮中的人的關係而言，還更禁忌，所以成親以來這半年多的時間，幾乎沒有人提起過。
宇文曄看了她一眼，平靜的點點頭。
不知爲什麼，聽到這話，商如意倒想起了前兩天他對自己說的——你不可能兩邊都選，也不可以什麼都要。
此刻，波光粼粼的河面被夕陽映照成了一條金色的練帶。
說完，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彷彿，他們的相對，就是天地間最柔軟的神蹟。
宇文曄牽着她的手讓她坐下，又看了一眼那老人的身影，道：“伱認得？”
“不要……”
不知過了多久，商如意終於輕聲道：“你記得，你跟爹來我舅父家商議親事的時候，家裡人曾經告訴過你，我那個時候，生了一場重病嗎？”
“記得。”
她最怕的，就是有人提起那位大公子——宇文愆。
商如意頓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接着說道：“那一場病來得很急，也很重，險些要了我的命，而病好了一些之後，我就跟舅父舅母說——我不嫁宇文大公子。”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輕聲說道：“你是，神佛給我的神蹟。”
“哦？”
對上了他熾熱的目光的一刻，商如意感到一陣戰慄。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再看向宇文曄的時候，他的眼神中似乎也有些東西在閃爍，但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平靜的說道：“勞煩了。”
說起來，她也不該覺得意外，因爲宇文曄正該是這樣的人，天底下的人都有脆弱，無助，有所求的時候纔會對神佛格外虔誠，可他——至少相處到現在，她從沒見過這個男人脆弱無助的樣子，似乎在他的身上，也永遠都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擦身而過時，商如意還對着他點了點頭。
商如意一聽，急忙掩飾的笑了笑，說道：“對了，你竟然不認得他，你小時候沒來過半巖寺嗎？”
宇文曄的呼吸一窒。
要說她在宇文家最怕的，不是尋常媳婦最怕的公婆的爲難，也不是慧姨若有似無的刁難和宇文呈的難相處，又或者，是過去那段日子裡宇文曄對她的冷漠疏離。
“沒來過。”
宇文曄搖了搖頭：“不來。”
可商如意矗立在原地，卻是一動不動，好像那個故事給她聽呆了，一旁的宇文曄看着她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輕聲道：“怎麼了？”
老人道：“這家人想着自家女兒冰清玉潔，可不能被一個男人佔了身子毀了名節，所以，就把他釘進棺材裡，活悶死了，也算是保全了女兒的貞名。”
原來，他們上一次就住進了這個房間，難怪那天晚上，她隱隱聽到宇文曄詢問了那個和尚宇文愆的事，卻沒想到，竟然住的是同一個房間。
但偏偏，她避不了。
商如意睜大眼睛看着他，半晌，輕聲道：“你，不信神佛？”
“……”
有人問道：“那，這個捕蛇人生在小姐的身上，後來又如何？”
天底下，容得下這樣兩個狂傲的人嗎？
今天寺廟裡的人也並不多，前來接待他們的正是上一次寄靈時幫助安頓一切的那個和尚，客客氣氣的將他們迎了進去。這還是寄靈之後他們第一次過來祭拜，於是在一個佛堂內做了道場，等到一切完畢，一天已經過去了。
另一隻手，則捏住了她的下巴，輕輕擡起。
“啊？”
商如意仍舊詫異的看着他，但過了一會兒，又笑了笑。
他慢慢的低下頭，吻向她。
“……”
“誰嚇着了？”
商如意的神色頓時有些黯然。
那裡不僅能仰望半巖寺之上的山頂的風景，也能往下看到山腳下的那條河。
商如意笑道：“上次我們來的時候，也是住的這兒。”
只是，在跑開的時候，山道狹窄，一下子撞到了商如意身上。
這句話他說的時候很平淡，好像這不過是跟吃飯睡覺一樣尋常的事，可這句話，每一字，卻都是說不盡的狂傲，商如意甚至忍不住去想，他跟那位九五之尊，同樣的倨傲，睥睨天下，甚至不知道，到底誰更狂一些。
他們一行人進了涼亭，正好那老人笑呵呵的站起身來道：“故事說完啦，老人家我也該回家咯。”
衆孩童驚得目瞪口呆，又有人問道：“那，那小姐呢？”
明明剛剛，那雙眼睛裡還滿是寒霜，只一瞬間，彷彿冰雪消融，他低頭看着她的時候，滾燙的呼吸甚至將她也快要點燃了。
他的話音一落，屋子裡立刻安靜了下來。
宇文曄仍舊搖頭。
商如意回頭對着他，輕聲道：“把你拖下水，對不起。”
“舅父舅母平時最疼我，也實在看不得我受苦。可他們，也實在愧對國公。”
這，是否也是自己的心難足呢？
這老人的心難足，倒是找到了兩全其美的辦法，可自己，能有這麼好的辦法嗎？
也不是第一次留宿這個地方，那和尚將他二人領到居士林的一處寮房，推門進去一看，倒是眼熟，正是他們上一次來爲官雲暮寄靈的時候住過的那個房間。
老人道：“那捕蛇人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這家人立刻派人去城外探查，果然找到了那捕蛇人的家，只是，他的屍身跌下山崖，已經被野獸吃了。”
那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請二位施主自便吧。”
商如意嘟囔着，眼神卻微微有些閃爍。
宇文曄淡淡笑道：“我一向認爲，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爭取。自己什麼都不做，卻求神拜佛，指望神佛降下什麼神蹟，這不可笑嗎。”
這個時候太陽還沒落山，橘紅色的陽光灑在路旁的積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甚至讓人也覺得沒那麼冷了。兩人沿着長廊出了半巖寺的側門，又順着小路走了一會兒，最後看見前方一處平臺，似乎是供人停留看風景的，和尚們還特地在周圍修了一排圍欄。
宇文曄聞言，淡淡笑道：“愛吃酒肉，又舍不下佛陀，真是人心難足。”
宇文曄又想了想，然後說道：“世人信神佛，是兩種信法。一種是信世間有神佛，另一種，是信神佛能給自己帶來好處。我不信的，是後一種。至於這世間到底有沒有神佛，其實跟我關係不大。”
那老和尚笑道：“這房間原也沒多少人來住，除了二位，就是貴府大公子在半年多前的時候，曾經借宿過這裡。”
商如意突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也不知道爲什麼，明明是想向他解釋一些事，卻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了，她的臉一紅，頓時便要走開。
宇文曄笑道：“不過就是個借屍還魂的故事，還把你給嚇着了？”
“還有這樣的事。”
兩個人走到那平臺上，一個背對着圍欄仰望山頂，一個扶着圍欄俯瞰着河面，都沒有說話。
“可他們，最後還是答應了。”
商如意更詫異了，道：“你不信世間有神佛？”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又繼續上路，不一會兒，就到了半巖寺。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宇文曄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哪怕被看似暖意融融的夕陽照着，那雙冷峻的眼睛裡也像是凝結着寒霜。他慢慢道：“所以，你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呢？”
於是，兩個人便出了門。
她想了想，輕聲道：“屋子裡有點悶，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
商如意遲了半晌纔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輕輕的搖頭：“沒什麼。”
商如意點點頭，道：“因爲當時，我急得吐了血。”
可剛一轉身，卻感覺一隻手伸過來，將她一把拉回了懷裡。
但說起來，其實已經過去了，兩人現在就算沒有心意相通，但也已經向彼此表白的心意，再提似乎對他們二人也並不存在什麼影響，可不知爲什麼，商如意再一說起，仍舊讓他心中一震。
他雖然走了，屋子裡的氣氛卻沉悶下來，不僅沉悶，還有些尷尬。宇文曄雖然沒有露出怒容，可商如意依舊能從他淡漠的樣子看出來，他心裡一些不該被觸碰的地方，好像又被觸碰到了。
大家都連連嘆息。
宇文曄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他們把這樁婚事，轉到了我身上。”
顯然，是默認了。
商如意道：“你不來拜佛？”
“……！”
“平時也不來？”
“……”
兩人便臨時決定，當晚就在半巖寺留宿。
她笑道：“所以，你信的是自己吧。”
坐在一旁的宇文曄微蹙眉頭：“做什麼唉聲嘆氣的？”
“嫁我，不嫁我大哥，不算違背了婚約，也算滿足了你的心願。”
商如意笑道：“在東都城裡長大的孩子，凡是來過半巖寺的，多半都認得他。他原本是半巖寺裡的一個和尚，但愛吃酒肉，數次破戒被方丈逐出了半巖寺，可他又舍不下佛陀，所以，就經常來半巖寺唸經拜佛，完了，自己再回家去吃自己的酒肉。每次他來，都會在這兒給路過的孩子們講故事，我以前也聽過。”
商如意道：“那你——”
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並非沒有聽過這樣充滿愛意的話語，只是，沒有想到商如意會在這個時候告訴他這些話，而他們的周圍，半巖寺的暮鼓還在一聲一聲的響着，彷彿應證着這一刻的神蹟。
宇文曄看了她一會兒，道：“所以你現在，仍然不願意告訴我，你爲什麼不肯嫁我大哥？”
衆孩童又是嘆息，又是嘖嘖稱奇，也有人說這故事不好聽，無聊的跑開了。
“……”
“你是要告訴我，我是你不得已的選擇嗎？”
宇文曄深吸了一口氣。
暮鼓聲聲，在山嶺間迴響，更顯得周圍寂靜如斯。
商如意又羞又急，卻又躲避不開，只能輕聲道：“不行，這裡是寺廟……”
宇文曄的脣幾乎已經貼着她的脣瓣。
呼吸着她吐息間的馨香，他喃喃道：“這裡是寺廟外，他們管不到。”
說完，輕輕的吻住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