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看着他,欲言又止,神情越發的沉重了起來。
而穆先,像是感覺到了什麼。
他的呼吸突然一窒,全身都不自覺的戰慄了起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一下子就啞了:“難道,難道是因爲那天晚上——”
“……”
商如意沉默着,輕輕的嘆了口氣。
穆先的臉色一瞬間蒼白了。
他是宇文曄的親信近衛,有的時候,甚至比身爲妻子的商如意跟宇文曄還更親近些,所以,他清楚的記得宇文曄在到了扶風之後,到他病倒之前,吃喝都與衆人相同,並沒有其他的異常。
只除了——
在他們來的路上,他從河中打了一袋水,給宇文曄喝了一口。
“真的是,真的是我……”
穆先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愧疚,一瞬間眼睛都紅了,商如意上前一步,沉聲說道:“穆先,這件事還未成定論,我只是懷疑而已。”
“……”
“更何況,就算真的是因爲那一袋水,也跟你無關。”
“……”
“誰也不知道上游會發生這種事,你只是儘自己的責任,那你就沒有一點錯,明白了嗎?!”
她低沉的聲音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威嚴感,一時間聽得大堂上的衆人都沉默了下來,而穆先也終於被這一番話說醒,他擡起頭來看向商如意,喉嚨哽了哽,終於道:“我,明白。”
“……”
“多謝少夫人。”
商如意點了點頭,又回頭看向衆人,然後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在查找將軍的病因,但將軍到了此地之後的吃穿用度的確都沒有任何問題,唯一可能的,就是因爲那座京觀污染了水源。所以,不論如何,取水都不能去下游取。”
“……”
“萬一那水源真的已經帶了疫病,那麼,也不用薛獻攻進城來,整個扶風自己都會不戰自潰。”
這下,連宋煜和馬旭也都閉上了嘴。
要知道,疫病這東西跟兵亂不同,他們身居高位,就算真的遇上戰亂,也有士兵保護着;但瘟疫一旦傳染開來,可是不論高低貴賤的,他們誰也不想死在這樣一場病痛當中。
不過,雖然大堂上安靜下來,卻也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喃喃響起——
“疫病……”
商如意心中一動,回過頭,只見宇文愆站在身後,眼神中透出了一點凝重。
似乎是感覺到了對方的目光,他也擡頭看向商如意,沉聲道:“如果真如弟妹所說,水源已經被污染,那——”
“……!”
商如意的心忽的一跳。
是了,她倒是沒有想到這個。
如果當初宇文曄連在那裡喝一口都染上了疫病,那小林河的下游連接了那麼多的村莊城鎮,豈不是都要受到疫病的傳染?
一旁的代俊良想了想,道:“下游其實還有其他的河流匯入小林河,應該不會影響到別人吧。”
宇文愆和商如意對視了一眼。
半晌,他道:“這樣,也罷。”
殷長嶽道:“還是說說我們眼前的問題吧。少夫人既然擔心水源已經被污染,不能去下游取水,可上游又有薛獻派人在沿岸監視着,我們幾次派人過去都被他們擊潰,眼下該如何是好?”
馬旭冷笑了一聲。
其實,話說到這裡,也的確已經無話可說。
若是在糧草水源充足的情況下,堅城固守無可厚非,但沒有水,任誰都無法再守下去,那麼出路就只有一個——
商如意看了看馬旭,又看了看宋煜。
她雖然想說什麼,卻也知道,再說下去,就是軍中的事務,她身爲將軍夫人,雖然可以打聽在城中發生了什麼,也可以堅持宇文曄在昏迷之前吩咐的那十六字軍令,但不能隨意插手軍中事務。
正當她欲言又止,心中難免浮起一絲焦急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了宇文愆的聲音。
他道:“弟妹,你說呢。”
“……?”
商如意一愣,堂上衆人也都愣了一下。
這畢竟是軍中事務,出不出兵,也應該是他們幾個大男人商議的,爲什麼這位國公世子竟然直接開口詢問一個女流?
對上所有人詫異的目光,卻見宇文愆平靜的笑了笑。
他道:“鳳臣在昏迷之前既然就已經吩咐了取水的事,想來,他應該也跟你提過如果取水被阻撓,城中的人應該如何應對的辦法吧。”
“……”
“若他說過,你不妨告訴大家。”
“……”
這一下不僅商如意,連穆先都忍不住露出了驚愕的表情看着這位大公子。
他這話,不就是讓商如意在軍中做主了嗎?
穆先立刻又轉頭,小心的看向了這位少夫人,也是此刻,也許一句話就能牽繫全城百姓生死的將軍夫人,顯然,商如意也被震驚到了,但她並沒有立刻說什麼,只是沉默着想了一會兒,才又擡起頭來,面上一片平靜。
她道:“沒有。”
“……”
“鳳臣在昏迷之前,只說了堅城固守的軍令,並沒有說其他的。”
“……”
“不過,守城之法,應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如今情況與之前不同,具體要怎麼做,只怕需要各位多費心了。”
說完,她點了點頭,道:“這樣,我就先回去了。”
穆先一愣,眼看着她竟然真的對着衆人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他也只能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兩人便沿着來時的路,走進了二門。
穆先心中滿是疑惑,更多焦慮,卻只能憋着,這一路上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直到兩人已經快要走回那個院子,他終於按捺不住,輕聲道:“少夫人剛剛,爲什麼不說?”
商如意腳步不停,只是慢了一些。
她道:“說什麼?”
“大公子剛剛,是想讓少夫人出主意,少夫人若有什麼辦法,爲什麼不提出來?”
“……”
“在下覺得,少夫人應該是有應對之法的。”
商如意這才轉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你的心裡有應對之法嗎?”
穆先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道:“小的愚鈍,眼下能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出城取水。既然對岸的人一直不停的守在上游尋機阻擊我們,我們就只能加派人手,因爲不論如何,城中的用水是不能斷的,一斷,人心就亂,人心一亂,不用外面的敵人打來,扶風會不戰自潰。”
“……”
“而且,取水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商如意點點頭:“這可不是你愚鈍。眼下不止是我,連剛剛大堂上的人能想到的,其實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穆先道:“那——”
“既然只有一個辦法,又爲什麼一定要我來開口?”
“……”
“我開口,就等於是將軍開口。”
“……”
“若這辦法能順利守城,將軍此刻在昏迷之中,立功的是出城取水的人;若這辦法輸了,擔責的卻是提出辦法的人。”
“……”
“所以,這件事在眼下對我們而言,未必有利,但大半有害。”
“……”
“我不能將鳳臣之前兩次出戰,守衛扶風的戰果,因爲我的一句話就此斷送。那是他拿命拼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
穆先恍然大悟,再回想起剛剛大堂上那些人明明眼中似乎都有了什麼念頭,卻一個都不說出來,反倒個個跟悶葫蘆一般,不由得背後都一涼。
這些人,好深的心機。
尤其是——
幸好,商如意不僅沒有被一些奉承的話蠱惑隨便冒頭,反倒在這種時候看清了對方的心思,這樣一來,就能暫時置身事外。
畢竟,宇文曄已經昏迷數日,他們暫時也只能置身事外。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院門口,正好程橋帶着一隊人馬路過,見到商如意急忙拱手行禮,穆先給他遞了個眼色,又看了看商如意,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
雖然不知道剛剛兩個人到底去前面說了什麼,但見他這樣,程橋倒是一顆心放了下來。
而穆先也跟着商如意繼續往裡走去。
走到院子中央,他又想到了什麼,輕聲道:“那這件事,少夫人就不管了?”
“……”
商如意腳步一停。
“誰說我不管。”
“那——”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他們應該正在定奪,由誰領兵出城取水。”
“……”
“而且,爲了不再被對方阻擊,也爲了保證這一次能順利取回水,他們一定會派出大批的人馬,就會有主要的將領領兵。”
穆先道:“馬旭?”
商如意輕輕的點了點頭:“他一直想要通過出戰立功,來抵消之前戰敗的罪過,所以這一次,他是肯定要爭取出戰的。”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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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肯定不止他一個。”
“……?”
“馬旭之前出戰輸了那麼大的陣仗,不管是殷長嶽還是代俊良,哪怕是大哥……都不可能再輕易的信任他,將軍隊交到他的手上,而要協助馬旭領兵出征的,也就只有一個——”
穆先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宋煜?!”
這個時候,他們剛好走到門口。
商如意將剛剛摘下的那塊棉紗又拿了出來,慢慢的將兩邊繫繩套在了耳後,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而在這個時候,這雙想來清澈的眼睛裡,驀地閃過了一道冷厲的光。
“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